近年來,以大運河為主題或依托的創作形成聲勢,從詩詞、散文、報告文學、長篇小說、話劇、音樂劇到電視劇,爭奇斗艷;甚至唐家三少和夢入神機兩位網絡文學大神,也都各自在構思一部以大運河為背景的現實題材作品,成為引人注目的現象。同題寫作正表現為一類時代潮流,表現出毋庸置疑的競爭色彩;剛結束不久的第七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評獎,有幾乎四分之一申報作品為扶貧選題,以代表性作品《鄉村國是》問鼎告終。因此,爭奇斗艷之中,未來運河題材創作中哪部作品最為深孚眾望,值得比較。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的問世,似乎讓人們看到答案一種。
創作的比拼終究是眼光、才華、經驗和投入的較量,在這一點上,徐則臣盡占優勢。
徐則臣生長于運河旁,從小沐浴大河的哺育之恩,此種深切的感情無以名狀,隨伴他始終,是《北上》最重要的由來,也浸透在全部篇幅的字里行間。不了解這一點,就無從理悟評說作品的真實基礎。盡管《北上》具有縱橫開闔的構建和繁復多元的意蘊,單純之處仍在于生命的感性沖動,其質地是支撐這部文學作品感染力度的根本。
由南順河北上,時光倒轉,沿途描摹出一幅長長的再現清末時間河畔兩岸風土民情的《清明上河圖》,應是作者很大的寫作野心,也是他向母親河的莫大回報,他基本做到了。他人想象一下,也能估量到,完成這項工程可能耗費多大心力。大到當年的社會氛圍、生活景象,小到人們的衣著打扮、舉止言語,細到一器一物,作者都需要考察完備,不出破綻。書里寫小波羅吸的雪茄是什么樣的,火柴盒里盛18根火柴,當地民眾認為相機里裝有小孩的眼睛,漁民用鐵環箍住鸕鶿的脖子防止它把魚吞咽下去等,無一不出自作者艱苦的調查勞作。這些工作的認真詳盡,使我們無法不由衷欽佩作者的寫作態度。倘若由專家們證明,書中寫照,確絕大部分經得起推敲,那么憑有這一條,《北上》也已經成為經典化的歷史小說,因為復活一個時代與穿越一個時代不可同日而語,不是誰都能做到。
當然,作者的野心不僅限于重現河流與流域的原貌,更要展現這條河流與一個古老民族生存方式休戚相關的歷史與文化,這是他必須走出家鄉河段,遍訪全程,加深體悟文明整體的緣由。以后在小說中,他特意設置了以意大利小波羅兄弟為主的視角,通過他們充滿好奇和驚嘆的眼光觀察沿河領域,陌生化地呈現了特色的文明。小波羅乘船穿越了南北中國,抵達統治中心,這時他大概能夠理喻,這條由人工開鑿的巨流,不僅對全國經濟發展與融合發生非常效用,也有力地強化和鞏固了全國的政治統一。可以說,大運河本身便是東方社會模式的實體象征,埋藏著數千年民族文化綿綿延續的秘密。就在小波羅抵京不久,漕運廢止,正透示出封建王朝的風雨飄搖、行將傾覆,悠久古國在外來侵略的沖擊下面臨蛻變與革命。此時,小波羅的弟弟迪馬克則處在八國聯軍的行伍中。作品書寫運河,精心選擇了兩個特殊的時間點,第一個便是近現代史上運河與國家命運同時發生轉折的時刻,運河的國度與外來世界發生了重大遭遇和碰撞,這種選擇生成作品更強烈的張力,激活了運河故事的特殊歷史內涵。
凹眼高鼻的小波羅是旅途中唯一的洋人,一路上他像動物一樣被人觀賞議論,對應了那個時期的典型情境:普通中國人開始親眼目睹和接觸來自大洋彼岸的人種與器物。許多人對小波羅們產生不掩飾的敵意,孩子們向船上扔擲石塊,要洋鬼子去死;有人沖進妓院,用雕版打破小波羅的腦門;義和拳們則抓住小波羅,要將他送往北京處死。這與八國聯軍的入侵有關,也與朝廷的慫恿有關,雖然小波羅更是出于對中國文化的癡迷置身異邦。此時,便凸顯出小說中另一主人公謝平遙的價值。謝平遙是那個年代里少有的精通意大利語的翻譯人員,他盡力保護和協助了小波羅,不僅出于責任,也出于自己的教養與觀念。事實上,他是一個維新派,早已看到變法對于這個古老帝國生存圖強的必要,但只是由于他有能力將洋人的話翻給中國人聽,以后便處于被懸賞通緝之列。他和小波羅一樣,同樣處于相對孤立的境況之中,他為朝廷著想,朝廷卻視他為危險的敵人,他想普濟眾生,而蕓蕓百姓視他為異類,他是誰呢,他便是清末的知識分子。所以,《北上》又可視為一部關于國運與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作品。
這樣一段對于運河、對于國家至關重要的歷史,今日已沒有多少人感興味、也沒有多少人了解三四了,因為歷史未成為鏡像,也不會重復。但小說依然制造了另一個時間點,那就是歷史申遺的成功。當年,小波羅確是把這條大河當作世界文化遺產來膜拜的,弟弟迪馬克甚至愛上這片土地上的女人,脫離聯軍隱瞞身份安家立業。可惜的是,如今這份遺產終于被國際上承認之后,給更多國人帶來的是商機而不是民族文化根性的追尋與反思。只有少量人在執著地默默做著形而上的工作,他們是謝望和和胡念之等,他們仍是知識分子。有趣的是,謝胡等直到研究了沉船上的每件遺物、鉤沉出一封封書信和文字記載后,始終不知自己便是謝平遙和迪馬克的后代。嗚呼,這便是歷史與現實的隔絕,僅僅不過百年,僅僅經過三至四代,往日的喧囂與熙攘就似乎未曾發生,一切歸于煙消云散。卻也正由于如此,謝胡等人的努力彌足珍貴,而將前后所有這些連貫集合起來,記敘在一部文學作品里、使人們閱后有所思索的作者,也就頗為令人尊重。
缺失愛情描寫,仿佛就無法形成長篇,《北上》也是如此。書中迪馬克與秦如玉、謝望和與孫宴臨兩段情感事跡的確滋潤了文本,調劑了讀者的心態。迪馬克戰火中愛上秦如玉近乎傳奇,但可以解釋為異域的浪漫;謝望和愛上孫宴臨不足為奇,但與主題的推進并無必然牽連。這也反映出作品整體構想的某種風范:小說混雜有多種敘事板塊與講述方向,不預設顯著的主人公與題旨,三組人物在兩個時間段交錯出場,都表明徐則臣已大幅度跳出傳統小說的例行規則,重“呈現”而不是“表現”,重客體而不是主觀,重感覺而不是邏輯,賦予作品以豐富的可能性及廣闊的意義空間。這不是平庸作家敢于貿然實行的嘗試。
另一方面,作者的實驗也保持有底線,他仍在爭取多數讀者,明白他們想看和看得進什么。他重視形象的魔力,借修辭使作品中所有虛構人物景象鮮活可感,觸目可及,哪怕一個偶爾露面的角色如妓女,也要以一顆虎牙生動人們的印象。所以,這三十萬字又是好讀和順暢的。
【作者簡介】胡平,文學評論家、作家、研究員。1986年起在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工作,歷任副研究員、創作研究處處長;1999年調魯迅文學院任副院長、研究員、常務副院長;2008年調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任主任。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副主任。發表文學理論專著《敘事文學感染力研究》、評論集《理論之樹常青》及文學批評著述百余萬字。發表長篇小說《末世》《犯罪升級》《原代碼》,撰寫長篇電視劇本《犯罪升級》《白日》《威脅》《內幕》《松花江上》《洪武大案》等。《松花江上》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多次擔任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等國內重要獎項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