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洋
教育是必要的烏托邦,從事教育事業需要懷揣夢想,并能不斷地將學生引向“夢想之地”。特殊教育也應當追尋自己的“烏托邦”。16年前,特殊教育還未走進王冉冉的視野中時,她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將會成為這么多殘疾孩子的“筑夢者”。“正視社會的偏見,直面并嘗試解決問題,堅持并充滿熱情”,王冉冉將從教經歷帶給自己的成長與感悟,教給她的學生們。
“特殊教育的春天要來了”
8月28日,濟南特殊教育中心偌大的校園中沒有一個學生。暑假期間,校園里只有裝修的工人和正在準備開學事宜的老師。
王冉冉看著剛剛翻新過的校園、高科技的觸屏黑板、教室里生機盎然的綠植,回想起自己剛剛分配到這所學校的情景。彼時,學校的條件簡陋,地是水泥地,桌椅板凳陳舊,學生們穿的也都臟臟破破的。倏忽16載,王冉冉已在通往理想教育的道路上前行了很久、很久。
幼時的王冉冉就是全家的驕傲,她乖巧懂事、彈得一手好鋼琴。1999年,王冉冉從家鄉考到山東師范大學的音樂系鋼琴專業。讀師范,對王冉冉來說是“很小就決定了”的。但成為一名特殊教育老師,是她從沒想到的事情。
2003年,王冉冉大學畢業,被分配到濟南特殊教育中心任教。“十幾年前,大部分殘疾孩子,是沒做到優生優育的產物。他們所出生的家庭往往比較貧困、文化水平低,疏于家庭教育”。面對著從未接觸過的殘疾孩子們,王冉冉仿佛被當頭棒喝,“這里能實現我的教育理想嗎?”
跟王冉冉同一批入校的幾個大學生,最后走了一半。很長時間,王冉冉陷入了一個矛盾中,一方面她有自己的驕傲,擔心自己的專業在這里發揮不了;另一方面殘疾孩子更需要教育資源去改變他們的命運。最終,王冉冉選擇了加入特教的行列。
社會對特殊人群的偏見根深蒂固,直到近十年,才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六年之前,濟南特殊教育中心招聘的特教老師開始被要求是“研究生以上”學歷;大前年,一位北師大數學系的研究生加入了學校;連體育老師也都是相關專業的高材生……從學校的變化上,王冉冉看到了社會對特殊教育的包容和尊重。
社會的關注,國家的政策扶持,殘疾孩子的世界逐漸有了“光源”。“我相信這些老師能來學校,不僅僅是沖著事業編,而是把學校當成一個有發展、有前途,可以展示自己職業理想的一個平臺。這是一種轉變,整個社會對殘疾人群態度的轉變,我們學校再也不是那種‘不招人待見的學校了。”
在王冉冉看來,“特殊教育的春天要來了。”
“老師,花是藍色的”
優秀的教育者能夠看到孩子差異背后的教育差異,繼而調整自己和學生們的相處方式。擁有這個能力,王冉冉費了不少功夫。
2003年,王冉冉第一次站在講臺前,為了這一刻她精心地備課、設計了整堂音樂課流程和細節。走進教室前,她還想象著孩子們從一節輕松、快樂的音樂課上獲取知識與力量。但站上講臺的那一刻,她突然有點蒙,面對著一個班的視障兒童,她突然無從發揮。
那節課是王冉冉上得最漫長的一節課,她試圖向孩子們解釋音樂中的情境。她說“想象你正身處在一個花園中”,一個孩子搶答道“老師,我知道。我見過花,花是藍色的。”這些全盲的孩子沒見過色彩,事實上,花的顏色是他們“背”出來的。
王冉冉感到心痛,喉嚨發緊,同時被深深的無力感圍繞著。
這堂課后不久,王冉冉接到了準備民樂隊演奏參加濟南市殘疾人藝術節的任務。那個暑假,整整兩個月,王冉冉和孩子們形影不離。排練時,王冉冉就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教給孩子們,一整段音樂需要分成很多小節學習,最后再合在一起。普通孩子短時間能學會的譜子,視障兒童需要多花費三四倍的時間,往往一個小節就要講上一天。
與孩子們的形影不離使王冉冉與他們的感情迅速升溫。孩子們看不見指揮,王冉冉就每天用手拍桌子為他們打拍子。有一天,一個孩子送給她一根木頭,說“老師,你用這個打拍子,用手的話會很疼。”
一開始,王冉冉很在乎自己的措辭,避免使用“看見”這樣的詞語,但她慢慢地發現,孩子們其實并不忌諱,他們常常問她“老師你看見那個東西了嗎,我能感受得到它。”
想要教好這群孩子,“要把自己也當成一個盲人”。有一次,王冉冉在辦公室,外面一個盲生喊報告,王冉冉下意識地喊請進。學生進門時卻撞在了門邊上,王冉冉非常自責,反復在心里嘀咕“我怎么能忽略了,我應該把他領進來”。
從此,王冉冉與人溝通形成了一個慣有的模式,在和她的學生相處的時候,她會迅速把方位和周圍情況告訴孩子,觀察他們每一個動作;面對普通人的時候,她就切換到一個“正常模式”。但習慣成自然,偶有切換不及時,王冉冉總會下意識地想一下。
“孩子們需要的從不是同情”
盲生們的音樂課怎么上?
“孩子們除了眼睛看不見之外,其他器官都可以去感受。”在王冉冉看來,孩子們看不見,所以他們更需要擁有一個豐富的、具有想象力的世界。王冉冉上的每一堂課,都會準備精美的課件,即使孩子們看不見,但他們可以感受到每一個音樂元素。
一次公開課上,王冉冉帶著孩子們欣賞《春江花月夜》,她就把流水、蛙鳴的聲音單獨演示。她講得興致勃勃、手舞足蹈,孩子也興趣盎然,發言異常踴躍。他們不僅聽到了,也“看到了”,“風是溫柔的,水波蕩漾著,江面上青蛙露出頭來。艄公喊著號子劃船駛來……”
課后,觀摩這堂課的老師們給王冉冉豎起了大拇指。她用自己的行動踐行了:受教育的權利不僅在于受教育與否,更在于受教育的質量和厚度。
從教16年,王冉冉樂于見到很多學生憑借自己的本事在社會中立足。他們當中從事盲人按摩的人居多,他們開推拿店、結婚、生子、買房,過上了與普通人無異的生活。“現在學校診所里最好的盲人推拿師,就是當年的畢業生。”
這些學生擁有事業和家庭,實現了自我價值,但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他們擇業的局限性。
王冉冉有兩個學生,從小跟她學鋼琴,都天賦極高。其中一個今年剛剛職專畢業,最后依然被家人強迫選擇了推拿專業。家人的理由也很充分,“畢竟,作為一個盲人,彈鋼琴不具備任何優勢。但推拿、按摩卻能保障他以后的生活來源。”
另外一個學生,從濟南特殊教育中心畢業后,到了青島盲校就讀,又從那里參加高考順利被山東藝術學院錄取。但同時,北京聯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也向他發出了錄取函。雖然兩個學校在專業上無法相提并論,但他最終仍然選擇了以特殊人群為主要生源的北京聯合大學,理由透出無奈“山藝雖好,但在普通學生中間,我怕別人瞧不起我。”
王冉冉理解他們,這都是很現實的事情。所有對殘疾兒童的教育,都更偏向于“可以自食其力的技能”。對他們來說,當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談何夢想呢?社會接納特殊人群的尺度,往往是他們選擇人生道路的指向標。
在這樣的價值體系中,作為一個教育者,王冉冉也備受煎熬。但這么多年,她“一點一點熬出來了”,面對“不幸的”學生,她傾其所有,教給他們希望與愛。讓他們在生存壓力之外,也感受到一些“普通人擁有的夢想”。
“我從來不同情我的學生們,因為他們走到這個社會中,需要的不是同情。我教給他們敬畏與感恩,教給他們行使夢想的權利,教給他們知識和技能,幫助他們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王冉冉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