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霞
統編本小學語文教材繼三年級上冊出現《司馬光》之后,三年級下冊教材“寓言單元”中再次出現了一篇文言《守株待兔》,全文如下: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
成語“守株待兔”出自《韓非子·五蠹》。《五蠹》全文近四千七百字,是戰國末期法家學派代表人物韓非的散文,也是先秦說理文中極具代表性的作品。作者舉出了大量的事實,以充分的論據、銳利的詞鋒于對比中指出古今社會的巨大差異,推理事實切中肯綮。“守株待兔”是韓非在文中杜撰的一則例證,旨在闡明“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的觀點。置身時間的長河,韓非的“今”已成今日的“古”,然而其闡明的“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這種創新之道是不變的,也正是“寓言”的劍鋒所指。
筆者認為:既然是“現代”“小學”“語文”教材中出現的“寓言”,就不能背離漢語的語言特點來教,不能脫離傳統的文化語境來教,不能無視現今的時代精神來教,不能忽略孩子的個性發展來教。在此以《守株待兔》為例,借原文所滲透的韓非思想,談談如何避免小學文言寓言教學中的“守株待兔”現象。
一、必須以漢語的方式讀文言寓言
小學文言寓言教學當以培養興趣為首位。談及興趣,一孩子問:“我們學英語是為了能和說英語的人交流,學日語是為了能和日本人對話。那為什么要學古文呢?難道是為了要和古人對話?”此問不只是一種反思式的質疑,更提出了一個語言本質的問題:文言的工具性何在?
筆者的回復是:“我們學的是漢語,學習漢語就是為了和說漢語的人對話,包括古今所有說漢語的人。無論何種語言,要想走向未來,都得去和過去對話。”——用語言的人文性解答了其工具性的問題。事實上也只有二者真正融合了,才能真正實現語言的學習。由此,當我們觸及“文言寓言”這一話題時,需要遵循的第一個原則就是:必須以漢語的方式讀文言寓言。
漢語的方式就在原典之中。讀改編的內容有何不同?就像營養學中喝原味牛奶,而不是以奶飲品或奶制品來完全替代牛奶一樣:當原典被“稀釋”之后,其能量發揮必將大打折扣。那么何謂漢語的方式?
1.不要讓漢語的節奏感消失
讀文言,句讀是第一功力。把握了句讀,漢語那美妙的節奏感自然得以顯現。“宋人有耕者”——五字開篇;接連三個四字句——“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而緊張;隨后一舒緩的七字短語——“因釋其耒而守株”,緊張的節奏得以調整,輕松愜意之感油然而生,同時,此句也較難讀好,可充分發揮“而”在句中的調節作用;隨后一個四字句——“冀復得兔”,此節奏顯然是越過那七字短語,而與前面的四字句有了一種神韻上的關聯、氣韻上的相通、意蘊上的相接;結句則以“兔”照應前句中的“兔”,“兔不可復得”以示承繼所“守”之果,“而”既隨了前事,又交代了結局“身為宋國笑”。短短三十九個字,將那田間故事描繪得栩栩如生,起落有致。讀來會讓人覺得“節奏”完全是由內容決定的,它所傳達的不僅有音律方面的藝術效果,更有依循情節發展而呈現出來的起伏感。這在眾多版本的白話文翻譯中是無法體味的。
2.不要讓漢語的豐富性消失
漢語的意韻豐富,也由此形成一定的模糊性,這在詩詞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現代的漢語教學日趨追求“精準”,恰恰會讓其豐富性人為受損。對此,在文言寓言教學過程中應注意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關注豐富的文化內涵。走進先秦文學,會發現“宋人”這一特殊群體出現頻率很高:揠苗助長和守株待兔的農民、智子疑鄰的居民、“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的討賞者、“其狗齙人”的酤酒者莊氏、發明了“不龜手”藥的醫者……太多的“宋人”成為被嘲弄的對象。這一方面因為他們是殷商之后,紂人封地在今河南商丘一帶,所謂“亡國之遺”,自然為他人笑。按說作為“公爵”的宋本與魯比肩,多少應該得到一些上等待遇,可其國力實在是弱,以致墨翟就曾把楚國對宋國進攻比作百萬富翁偷盜破落戶,世人那種看笑話的心態可見一斑。另一方面,作為殷人之后,必然保留殷人之風,于是與其他諸侯國的行事方式難免有格格不入之處。比如在與楚國作戰時宋襄公非要遵守“不鼓不成列”“不殺二毛”這些完全屬于貴族戰爭的游戲規則,這樣的理念到了春秋尤其是戰國時代已經不被理解甚至成為導致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因守其舊而被諷刺也正是“守株待兔”的創作源泉之一,可見一個“人”并不是隨便抓來就說的(后文詳述)。
其次強化豐富的詞語涵意。以《守株待兔》為例:一是利用形象直觀的實物呈現理解。如“株”“耒”,插圖即可幫助理解。二是強化詞語在特殊環境中的特別含義。如“釋”(放下)、“翼”(希望)、“因”(于是)這類詞語,需引導學生在豐富的義項中準確理解。三是強化詞語的古今意思有了變化。“走”在古代指“跑”,現代意義上的“走”在速度上要慢了許多,相當于古代的“步”(保留于“散步”中)。只有理解了“走”為“跑”之意,才能合理解釋兔子“觸株,折頸而死”的現象。四是強化漢字的根源意識。比如對“耒”的理解,它是部首字,由此引申對于“耕、耘、耙”等字的歸類與理解就顯得規范而容易。“頸”為頁字部,“頁”表示頭部,但凡頁字部的字都跟頭部相關。這樣的理解利于加強學生的識字能力。五是強化典型的文言字詞。“文言教學”必有其應實現的“文言教學目標”,對于小學來說,那些極具文言色彩的詞語即是。如代詞“其”的借代性是文言中的一個基本常識,“釋其耒”即表示“放下他的耕田工具”。另如《揠苗助長》中的“其人”“其子”“其苗”亦然。再有“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中出現的“而”所表現出來的關聯性,不僅可以通過朗讀來強化,還可以通過適當的句式模仿來強化它的運用,對提升學生的文言閱讀能力極為有利。
最后必須深入豐富的寓意。教材文后思考題:“借助注釋讀懂課文,說說那個農夫為什么被宋國人笑話”——這是寓言的解讀切入點。
“守株待兔”有許多改編本,比較經典的有在文末加上一句“田里已經長滿了野草,莊稼全完了”。結果似乎合情合理,似乎指明了閱讀方向。可細細品味,這實在是狗尾續貂。作為人類的一種特殊情感表達,“笑”的內涵極為豐富,也有高低之分。而如此改動的“笑”即成了柏拉圖所說的那種“不高尚的感情”,體現了“以他的小小的不幸或缺欠為對象”。韓非這里決非只是帶有對其“田里已經長滿了野草,莊稼全完了”的“幸災樂禍”色彩的笑,他更注重對宋人“復得兔”的思維及行為方式的諷刺。“田里已經長滿了野草,莊稼全完了”只是“釋其耒”之后極有可能(僅是可能)出現的一個附帶現象。如果非要將此作為故事的結局,就窄化了故事本身的豐富性,同時無法抵達韓非所想表達的“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這一深層內涵。
3.不要讓漢語的生長力消失
尊重原典,不僅可以品味出文言的豐富性,還能關注到漢語生長力的萌發點。任何對原典的改編者都是帶有主觀意向的,這可以作為閱讀理解的豐富行為,卻切不可成為窄化閱讀思維的一種實施行為。
“田里已經長滿了野草,莊稼全完了”僅僅作為“因釋其耒而守株”可能出現的一種狀況,且不去討論其可能性與邏輯性(如其家人可以繼續種、他改良了科學的種田方式、他只是想由農人轉型為獵戶……),順其思維,即可發現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思維:笑的是種田人的“失去”——“田里的莊稼全完了”,而不是笑種田人“獲取(冀復得兔)”的途徑——“因釋其耒而守株”。人們可能因為貧窮而羞愧,卻不為自己的愚蠢而羞愧——這就是窄化思維所帶來的思想偏移。窄化思維,而且用唯一的標準答案來限制對文本的解讀,不僅對原文是一種傷害,更讓漢語喪失了生長力。
二、必須從源頭的角度讀文言寓言
只停留于對文中種田人“不勞而獲”思想的批判,顯然窄化了韓非的原意:將批判的矛頭所指由思維方式的偏差轉向了道德品質的缺陷。誠然,“不勞而獲”的思想傾向是促成“守株待兔”這一思維模式的一個重要因素,但致使耕者身為宋國笑的本質,還在于他視“守株”為行之有效的收獲途徑而“釋其耒”的決斷。
筆者認為,必須將文言寓言放置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去解讀,才能真正感受到蘊含其中的能量。
1.言說的目的
寓言是目的性最為強烈的一種文學創作——純粹是為了說明一個道理而創作的故事,所有寓言中的人物及事件都極具夸張性。先秦時期,政治結構決定了“學術”的重要性,激發智者思考。該時期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寓言的黃金時期,《莊子》《孟子》《韓非子》《呂氏春秋》以及《戰國策》等書中,都出現了大量的寓言故事。因為寓言可以簡潔明了地說明事理,又因其委婉的方式易于被接受,可以說寓言是謀士們服務于君王的一種特別通行證。
作為法家學說的創建人和推廣人,韓非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用創新的管理體系來更替陳舊的體系。而要君王接受新的,必須告知其舊的行不通,所以他開篇即講述這么一個純粹杜撰的故事。寓言的形式即體現于所有元素都帶有一定的寓意。前文提過“宋人”即為殷人,也即前人,即陳舊體制的載體,即韓非所想革除的理念代言人。“耕者”即種田人,耕作一片土地,象征治理一方國土的君王。“株”者,本義為植物露在地面上的莖和根,文中指樹樁,而不是有生命活力的樹,由此可見其象征著殘破陳腐的國家機器。“兔”即為利益。急走之兔轉眼成死兔,這是株的功勞;而希冀之兔、不可復得之兔則是一種虛無的利益,一種渴求的利益。“身為宋國笑”,笑“宋人”者往往也是“宋人”,揭示了笑人之人常常自己未必都清醒的道理。
《五蠹》全篇理論都可在這三十九字中找到各種對應,意在讓君王接納推進他的法家思想,這種明確的言語目的成為文言寓言標志性的特征。“螳螂捕蟬”如此,“南轅北轍”如此,眾多文言寓言的誕生皆如此。
2.言語的機智
服務于君王是一種榮耀,但同時也潛伏著極大的危險,俗語說“伴君如伴虎”,所以“言語的機智”成為攬“諫”這般瓷器活兒的“金剛鉆”。比如《螳螂捕蟬》中吳王面對眾多欲諫者,下了死命令:“敢有諫者,死!”故事中少孺子進諫的成功,除了離不開審時度勢、選時選地的智慧,最終要歸結于其言語上的技巧,即其杜撰出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事。可見將寓言放到原創作的時和境,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寓言所透射出來的言語智慧。
那么,持有治國良策的韓非,如何讓君王接受他的理念呢?縱觀三皇五帝的歷史演進,分析利害得失固然能呈現博學之才,宏韜之略,而以《守株待兔》這樣輕松的小故事,寓大道理于寥寥數語之中,逐層推進,其智慧非常人所及。宋人——種田之人,可推及所有守舊之人;株——田間之物,可象征一切固有之物;兔——眼前小利,可推及國家大業。這樣的故事所具備的思維推動力,正是文言寓言的另一特色,也是其成為千古經典之原因所在。
3.思辨的系統
與一般故事相比,寓言故事的情節往往是不夠嚴謹的,所以寓言中的“細節”常常是“經不起推敲”的。若問《鷸蚌相爭》中蚌用嘴夾著鷸的嘴,它們何來對話?若非要指導《南轅北轍》的人如何辨認方向……諸如此類精密的細節推理和“腦補”實在是偏離了寓言的本質。按此思維,硬給“守株待兔”加上“田里已經長滿了野草,莊稼全完了”的結尾,從文本來說,承接于“釋其耒”;從編者來說,與其所處時境有密切關聯;從閱讀價值來說,也有助于強化“不勞而獲”帶來的后果意識。似有其合理的一面,但要想對文本進行全方位的深入解讀,必須要從其源頭《韓非子·五蠹》中進行言語系統的理解。
這不是對小學生的要求,而是對語文教師的基本要求。擁有了這樣一個龐大的思維體系,教師才可能給孩子一個更為廣闊的思維空間。讀經典如此,教經典更應如此,只有進入了原作者的話語系統和思維系統,才能更好地解構與創建。
三、必須以現代的思維讀文言寓言
“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這才是韓非對此故事的真正評價。教學亦然:“今欲以先人之法,教當世之生,皆守株之類也。”在此且不論及“法家思想”之左右得失,而聚焦于韓非主張改革,要求“廢先王之教”的創新思想。
隨著小學文言文的出現,許多教師照搬中學文言文學習的方法,而置時代與小學生的年齡特點于不顧,顯然與韓非所質疑的用過去的治國方略來治理當今的百姓一樣,都是在犯守株待兔的錯誤。
回歸原典恰恰是為了創建未來。教學中我們可以充分激發學生思考,進行富有時代氣息的豐富解讀。比如在討論了“那個農夫為什么被宋國人笑話”這一問題之后,不妨幫“翼復得兔”的“種田人”想想可用哪些有效方式來實現。這樣就承繼了韓非對于“方法”的思考,同時也貫徹以實踐思考的策略。
另外,須將思維“國際化”:將文言寓言的閱讀與現代寓言乃至西方寓言相貫通,得到不同思維的碰撞,會產生更多的創新火花。比如虎口脫身的狐貍、騙烏鴉嘴中肉的狐貍、吃不到葡萄的狐貍,還有西方文學世界著名的列那狐,它們之間有哪些相同之處,又有哪些不同之處?不妨讓它們在讀者的腦中“相遇”。
將寓言放回“原處”是為了尋其根脈,將寓言置身時代是為了使其健康地走向未來,抽枝長葉,開花結果。
四、必須以發展的個性讀文言寓言
典籍的價值正在于它們可以屬于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群體。在歷代的統治階級眼中,他們需要的只是能為自己統治所用的人才,而科舉制度的盛行逐漸將人才模式化,甚至機械化,不僅出現知識上的標準答案,更需要思維方式及價值取向的統一。如果現在教學文言寓言仍然以這樣的模式,那必然導致“坐以待斃”的結局。
縱觀《守株待兔》所在的教材單元體系,本單元的課文、單元練習、日積月累的欄目、“快樂讀書吧”所列皆為古今中外寓言。在如此集中的主題單元中,一篇來自遠古的文言寓言教學應該置于何種地位,教學過程中又該遵循哪些原則,目標指向又在何方,必然有其新的思考與定位。教師應該借助文言的豐富性,寓言的象征性,充分發展兒童的個性閱讀。比如安排一些富有挑戰性的趣味思考:“得兔”的經歷,讓種田人有了哪些方面的改變?——讓從來沒吃過兔肉的全家嘗到了美味;兔皮制成了一頂暖和的帽子;在集市上賣了個好價錢,遠遠超過了種田時日的收入;以為“狩獵”遠比種田來得輕松……這樣具有個性的思路一旦打開,不僅激發孩子豐富的想象,允許不同價值觀的交流,更刺激了對“翼復得兔”之迫切的理解。
“寓言”是“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典型,所以讀者切不可以讀常規故事的方式來讀“寓言”;“文言寓言”是中國式的寓言典型,所以要以中國的方式切入;“現代課文”是指向漢語教學的時代產物,必須以發展的眼光去審視;而當這一切都發生在“小學”時,我們必須將所有的目標都歸向人的思考——小學生的個性特征及成長規律。綜合可見:小學文言寓言教學必須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若采取簡單的“拿來主義”“守株待兔”,必然走進一條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