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藝 沈銘輝
2018年3月2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備忘錄,擬對中國出口至美國的500億美元商品加征25%的關稅,正式拉開中美經貿摩擦的序幕。歷經一年多的反復與波折,中美兩國元首在2019年6月的G20大阪峰會上再次會晤,決定重啟兩國經貿磋商,但因美方再次違反承諾而使談判再陷僵局。美國無視全球多邊貿易規則的單邊主義行為已對全球價值鏈造成極大的沖擊和損害,干擾了全球價值鏈重構的節奏與方向,加劇了全球經濟與貿易的風險。東盟國家作為新一輪全球價值鏈重構的重要參與方和中美兩國重要的貿易伙伴,是中美兩國角力的重要外圍區域,其經濟、政治和外交等各方面受中美經貿摩擦的影響福禍難測。①盧光盛、聶姣:《中美貿易戰背景下的中國-東盟關系:影響、風險與應對》,《南洋問題研究》2019年第1期。
在中國要素價格上漲和環境、勞工、安全標準逐步提高等內部因素與中美經貿摩擦等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中國擁有的價值鏈中低端加工裝配環節向外轉移是不可避免的長期趨勢。②裴長洪:《培訓中國制造新優勢》,《經濟日報》2013年5月20日,第010版;毛蘊詩、鄭奇志:《論國際分工市場失效與重構全球價值鏈——新興經濟體的企業升級理論構建》,《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東盟國家因其要素稟賦和地緣經濟等優勢,必將成為承接中國這部分價值鏈轉移的重要目的地。③熊琦:《東盟國家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分工與地位——基于TiVA數據與全球價值鏈指數的實證分析》,《亞太經濟》2016年第5期。那么,東盟國家承接中國價值鏈轉移的條件如何?能在多大規模上、以何種速度進行承接?中國是否應主動構建一個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以深化雙方的分工合作?中國應如何主導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發展的步驟、方向和格局,以實現持久、共贏的雙邊經濟成長?這些都已成為長期中美經貿摩擦背景下,中國-東盟經貿關系發展的戰略性問題,本文將重點對以上問題進行探討。
中美經貿摩擦的根源既非美國所強調的中美貿易差額,也非美國所宣揚的中國在所謂結構性問題上的“違規”,而是中國經濟規模不斷增長引起的中美競爭加劇所致,而中美在全球價值鏈上的競爭是中美競爭的關鍵所在。
2018年,中國實際GDP為13.4萬億美元,增速6.6%,美國實際GDP為20.5萬億美元,增速2.9%。中國實際GDP已超過美國的65%①數據來源于IMF官方網站數據庫(https://www.imf.org/en/Data)。,且進入新常態后已放緩的經濟增速仍顯著高于近年來表現強勁的美國經濟的增速。歷史上,美國通常都會對經濟規模與之快速接近的國家實施戰略遏制。尤其是,中國約14億的人口規模遠超蘇聯和日本,是美國總人口的4倍多,美國已將中國視為一個前所未有的戰略競爭對手。②2017年12月18日美國在其發布的特朗普政府首份綜合安全政策文件《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將中國定位于“戰略上的競爭對手”。2009年以來,奧巴馬和特朗普兩屆政府先后提出并實施的“重返亞太戰略”③周建仁:《同盟理論與美國“重返亞太”同盟戰略應對》,《當代亞太》2015年第4期。“亞太再平衡戰略”④張景全、劉麗莉:《遭遇困境: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再評估》,《南洋問題研究》2015年第4期;任遠喆:《“亞太再平衡”視角下的美國南海戰略及其地區安全悖論》,《南洋問題研究》2016年第1期。和“印太戰略”⑤王鵬:《“對沖”與“楔子”:美國“印太”戰略的內生邏輯——新古典現實主義的視角》,《當代亞太》2018年第3期;劉勝湘、辛田:《均勢制衡與特朗普政府“印太”戰略論析》,《當代亞太》2018年第3期。,事實上表明全面遏制中國已成為美國優先級最高的國家戰略。因此,即使中美達成貿易協議,實質性降低了雙邊貿易差額并緩解了系列結構性問題,但只要中國經濟規模仍不斷接近美國,中美經貿和其他領域的爭端可能仍不會結束。以當前兩國的實際GDP規模,假設中美兩國分別保持6%和3%的年均增速,在匯率不變的條件下,中國約需14年將會在經濟規模上超過美國。這可能意味著未來10-20年間將會是中美經貿摩擦的高峰期,中國需重點做好這期間的戰略應對。此后,隨著中國經濟規模的超越和綜合國力的迫近,美國如果無力有效遏制中國發展,則中美經貿關系或許會進入一個相對平穩期。
經濟全球化時代,中美兩國的GDP競賽是兩國經濟競爭的表象和結果,而中美在全球價值鏈上的競爭則是兩國經濟競爭的本質和根源。
從全球價值鏈分工的動態演化看,長期以來形成了歐美主導研發、營銷和金融財務,日韓等主導元器件和零部件供應,中國主導加工裝配的形態。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正是成功抓住國際分工的深化調整,一躍成為“世界工廠”,創造出令人矚目的中國經濟奇跡。隨著中國和東盟等的持續發展,全球價值鏈正面臨重構,中國扮演著這一輪價值鏈重構的中心角色。第一,中國憑借積累的經濟、技術資源開始主動向價值鏈中高端升級。4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人均收入水平大幅度提高,隨之而來的勞動者工資上漲、可利用土地資源緊張、環境和勞工標準的提高等對成本極其敏感的加工裝配環節造成顯著影響。近10年來中國東南沿海發達地區已有相當部分的加工裝配企業外遷至要素成本更低的東南亞和南亞國家。同時,中國40多年的“干中學”和研發、教育投入積累了豐富的資金、技術和人才資源,價值鏈低端環節的外遷給中國優勢企業和地區提供了發展空間,使中國在部分產業實現向價值鏈中高端的升級。第二,東盟、南亞等地區的經濟革新和成長使其逐漸在加工裝配環節取得對中國的相對競爭優勢,施壓中國走上價值鏈升級的道路。東盟和南亞等地區擁有廉價的勞動力和便利的運輸條件,相對中國中西部地區有著承接加工裝配轉移的更大優勢,成為中國加工裝配環節轉移的主要目的地之一。東盟等正從價值鏈低端逐步融入全球價值鏈體系,并取得了可觀的經濟增長績效,給中國施加了必須加快向價值鏈中高端的升級、實現經濟增長方式轉型的巨大外部壓力。
內外因素的疊加使價值鏈升級成為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唯一選擇,中國既不情愿也不可能永守價值鏈中低端,這就必然會同長期處于價值鏈中高端的發達國家——特別是美國產生直接的競爭。為了維護技術和金融的壟斷收益,美國不可能坐等中國的全面挑戰,基于價值鏈競爭的中美經貿摩擦就難以避免。在中美經貿摩擦中,美國不僅重視數量性的貿易差額問題,更重視與知識產權有關的結構性問題,對華為等中國高科技領軍企業實施非法制裁,正是著眼于遏制中國的價值鏈升級之路。
相比經濟規模競爭的長期性,中美兩國價值鏈上的競爭將會持續更長時間,且中國所面臨的挑戰更為復雜和嚴峻,中國主要面臨“差距更大”“速度更慢”和“風險更高”三大困難。
第一,中美價值鏈上的差距更為明顯。中國40多年改革開放取得的經濟成績主要是通過國內改革釋放要素活力和對外開放承接加工制造融入全球生產體系所取得,偏向要素數量擴張驅動經濟增長的模式。從全球價值鏈看,中國的價值鏈參與度很高,但整體地位處于價值鏈中低端。①桑百川:《提升我國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人民日報》2016年3月27日,第005版。美國是上一輪經濟全球化和全球價值鏈的主導力量,價值鏈中低端的外遷使其能將資本和勞動等資源更集中于價值鏈高端。因此,美國始終處于全球研發、金融財務和營銷等環節的制高點。中美在全球價值鏈地位上的差距大于兩國GDP規模上的差距,美國或許對捍衛其世界經濟第一大國的態度還較為理性和務實,但其捍衛價值鏈絕對優勢地位的態度則更為強硬和警覺。中美經貿摩擦中,美國能施壓世界各國企業對華為、中興、大疆、中科曙光等中國技術領先企業進行聯合封殺正是其全球價值鏈頂端地位的體現。
第二,中國價值鏈提升的結構性質變可能會慢于經濟指標的量變。在嵌入全球價值鏈中低端的過程中,中國主要依靠要素投入實現了GDP等數量型經濟指標的高速增長。十八大以來,中國已進入主要依靠創新驅動發展的價值鏈升級階段,高質量經濟發展目標的重點在于經濟結構的優化升級。需求結構上,消費需求正超越投資需求成為增長的主要拉動力;產業結構上,服務業正超越制造業成為增加值的主要貢獻者;消費結構上,服務類消費正超過商品類消費、線上消費正超過線下消費、高品質消費升級類產品消費正超過普通產品消費成為消費的主要增長點。然而,中國在對美國全球價值鏈地位的追趕過程中,這些結構性變化的速度應會慢于在經濟規模上對美國的超越。
第三,中國提升價值鏈的研發創新活動本身風險較大。價值鏈提升的關鍵在于研發創新,但中國創新型國家建設中仍面臨幾大挑戰。一是中國多年來一直處于技術追趕者的位置,在研發思路和能力上都集中于模仿創新、集成創新和引進吸收再創新。中國希望在價值鏈上能與美國競爭,重點在于自主創新和原始創新,但長期形成的思維和能力要實現這一創新轉型面臨較大的困難。二是一直在中國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產業政策,在從模仿創新向自主原始創新的轉型中是否仍然有效值得關注。因為作為技術追趕者的技術前沿和產業方向相對確定,而與美國一同作為技術領先者的技術前沿和產業方向則無法確定。三是研發創新活動本身就面臨來自技術、市場和收益分配等方面的不確定性,依靠創新實現價值鏈升級帶動經濟增長的風險和困難應會高于依靠要素投入帶動的經濟增長。
價值鏈中低端環節從中國轉移至東盟欠發達成員國是早已開始的經濟現象,但中美經貿摩擦加速了這一轉移的進程,對中國與東盟之間的價值鏈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中國可考慮主動構建與東盟之間的區域價值鏈體系以積極應對。
東盟各國經濟發展水平和所處階段迥異,在全球價值鏈中的位置差異巨大。整體上講,中國與東盟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垂直分工體系,部分東盟國家參與全球價值鏈的時間甚至早于中國。20世紀70年代后,經歷兩次石油危機、勞動力成本急劇上升的日本開始將紡織業和重化工業等勞動密集型價值鏈低端環節向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尼等東南亞國家轉移。此后,“亞洲四小龍”也逐漸加入向東盟四國(泰國、馬來西亞、印尼和菲律賓)轉移加工裝配環節的行列。①劉慧悅:《東南亞國家產業轉移的演進:路徑選擇與結構優化》,《東南亞研究》2017年第3期。但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成為上述東盟四國承接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價值鏈轉移的競爭者,這期間部分東盟國家甚至將生產環節轉移到中國,出現“早熟型去工業化”現象。②林梅、那文鵬:《印尼早熟型去工業化問題探析》,《南洋問題研究》2018年第1期。進入21世紀后,隨著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所致的要素價格變化和價值鏈升級趨勢以及東盟新四國(越南、老撾、緬甸和柬埔寨)的經濟變革與開放,部分在華跨國公司和中國企業將一部分價值鏈低端的加工裝配工廠從中國遷移至東盟新四國,而把相當比重的上游中間產品供給留在中國,從而在紡織品、服裝、鞋帽、電子、機械等產業形成一定程度上的垂直型價值鏈分工體系。
總體上看,當前的中國-東盟在全球價值鏈上既有競爭,又有合作潛力。
第一,中國與東盟在全球價值鏈上存在一定的競爭關系。從生產角度看,中國與東盟老六國在電子產品、家用電器、石油化工和汽車等產業從事的價值鏈環節有相當的重合度,在一定時期內都存在競爭關系。中國與東盟新四國在紡織品、服裝鞋帽、玩具、電子產品等產業的加工裝配環節存在一定的替代關系,中國在這些領域有所收縮,而東盟新四國正處快速擴張期。從市場角度看,中國與東盟存在競爭關系和替代關系的下游市場都高度集中于美國,存在激烈的市場份額競爭。中國快速提升的最終品需求主要由自身國內生產供給,對東盟國家而言,中國當前作為最終消費品市場提供者的地位與影響力與美國相差甚遠。③馮永琦、黃翰庭:《“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對中國產品市場的依賴度及中國的對策》,《當代亞太》2017年第3期。
第二,中國與東盟在全球價值鏈上存在巨大的合作潛力。一方面,中國與東盟各國都能在價值鏈的不同位置找到合作機會。比如中國與新加坡通過持續多年的雙邊直接投資與合作已經形成了較為穩定的價值鏈垂直分工體系。再如近年來中國企業加大對越南和老撾等國的直接投資力度,夯實了合作的軟硬件基礎設施,在紡織服裝業等初步形成了中國提供中間品、東盟國家主導加工裝配的局面。通過全球紡織品服裝貿易數據可以發現,中國在成衣出口全球份額逐年降低和布料、棉紗等紡織中間品出口全球份額的強勢表現,而越南的成衣出口全球份額則急劇上升,迫近中國。另一方面,中國國內消費需求的迅速擴張以及對外開放的進一步擴大,將會為東盟各國生產的最終消費品提供美國之外的又一巨大市場。中國在形成產品營銷和金融財務等高端價值鏈環節的同時,也將為東盟各國創造中國發展的紅利。這兩方面都將有助于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的真正形成與成熟發展。
中美經貿摩擦中,美國已對中國約2500億美元出口商品加征25%的關稅,最近又威脅對剩余約3000億美元中國出口商品加征關稅,這種有違自由貿易原則的保護主義行動對全球價值鏈和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在整體上都是一種負面的沖擊,它會扭曲貿易流向,抑制國際貿易的增長。
第一,中國對美出口部分商品會被東盟國家所替代。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加征關稅的最直接影響就是中國對美出口的減少。2019年上半年,中國對美國出口1994億美元,同比下降了8.1%,而同期中國整體出口有0.1%的增長。④數據來源于海關總署網站統計快訊《2019年6月進出口商品主要國別(地區)總值表(美元值)》,http://www.customs.gov.cn/customs/302249/302274/302275/2538546/index.html.相對中國更低的關稅優勢使東盟各國能釋放產能,滿足美國市場對征稅產品的需求,對美出口大幅增加。2019年1-5月,越南對美出口額增加30%;2019年5月,馬來西亞對美出口額同比增長11.7%,泰國對美出口額同比增長7.8%。⑤數據來源于中國訊息網:《中美貿易糾紛持續背景下東南亞國家對美出口增加》,http://chinaxunxi.cn/yd/3241.html.但是,這一貿易轉移效應充滿不確定性。一是東盟各國的產品種類和產能在短期內難以更大規模地替代中國。二是越南和馬來西亞本就位列2018年美國貨物貿易逆差來源國的第6和第8位,分別有395億美元和265億美元的對美貨物貿易順差。⑥數據來源于美國商務部網站的數據與報告,https://www.commerce.gov/data-and-reports.如果對美出口迅速擴大引致對美貿易順差的進一步增長,必將成為美國下一輪貿易制裁的重點目標。
第二,中國對東盟商品出口會增加,而自東盟進口額會下降。2019年上半年,中國對東盟出口1645億美元,同比增長7.9%。這一方面是中國最終產品出口美國受阻后向東盟開拓市場所致,另一方面則是東盟各國雖對美國最終產品出口猛增,但高度依賴于中國中間產品供應所致。2019年上半年中國對東盟各國出口增長最快的國家恰好就是對美出口增長最迅猛的越南和馬來西亞,同比分別增長了14.3%和12.7%。當然,不能排除部分中國商品經東盟各國改變原產地后繞開高關稅出口美國,從而拉高中國對東盟出口增速的情況。美國對華加征關稅的負向貿易創造效應則會因部分中國商品的“出口轉內銷”,而降低中國從世界各國包括東盟各國的商品進口。從出口結構上,東盟各國又很難提供美國對華出口下降的大豆、汽車和飛機等產品。2019年上半年,中國自東盟進口1273億美元,同比下降了0.2%。而同期,中國進口總額下降了4.3%,自美進口總額則大幅下降了29.9%。①數據來源于海關總署網站統計快訊《2019年6月進出口商品主要國別(地區)總值表(美元值)》,http://www.customs.gov.cn/customs/302249/302274/302275/2538546/index.html.在此情形下,東盟各國仍希望填補美國產品出口中國受阻的貿易機會,比如越南就計劃加大豬肉、腰果等產品的對華出口。②顧強:《越南對中美貿易摩擦的認知與政策選擇》,《東南亞研究》2019年第3期。
貿易是價值鏈分工的結果,投資則是價值鏈分工的原因。中美經貿摩擦中,美方的單邊主義行為除了會扭曲國際貿易流向和規模外,還扭曲了國際直接投資的流向和規模。
第一,加速了對東盟價值鏈中低端的投資。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大面積加征關稅,大幅提高了最終產品出口的成本,加速了跨國公司和中國企業將價值鏈底部最終加工裝配環節向未加征關稅的低成本地區的轉移,從而增加了對東盟在價值鏈中低端的國際直接投資。以越南為例,其2019年上半年吸引的FDI達到184.7億美元,相當于2018年同期的90.8%,實際到位資金91億美元,同比增長8%。FDI前5位來源地分別是中國香港、韓國、中國內地、新加坡和日本,投資領域大部分集中于加工制造業。③數據來源于越南中國商會網站《2019年前6月越南吸引外國直接投資資金184.7億美元》,http://www.vietchina.org/ssxw/11319.html.有理由相信涌入越南的相當部分FDI是中美經貿摩擦造成的投資轉移效應所致。
第二,對華投資更集中于價值鏈中高端。中國憑借優良的軟硬件基礎設施、完整的產業鏈配套、高效的工程師和工人以及巨大的快速增長的消費市場等優勢條件依然是全球投資的熱門目的地,且對華投資正向價值鏈中高端集中。2019年上半年,中國實際利用外資707.4億美元,同比增長3.5%,其中歐盟28國對華直接投資同比增長了17%。農林牧副漁和制造業吸引外資同比分別降低了25.8%和3.8%,服務業則同比增長了6.7%。值得關注的是,同期在華新設外商投資企業20131家,同比下降了32%,這意味著單筆外商投資的規模大幅度提高,或許預示中國吸引的FDI逐步集中于價值鏈中高端。④數據來源于中國商務部中國投資指南網站《2019年1-6月全國吸收外商直接投資快訊》,http://www.fdi.gov.cn/1800000121_33_12678_0_7.html.
第三,刺激中國和東盟各國調整引資政策,優化投資環境。美國加征關稅施加的外部壓力使中國開始挖掘優化內外資企業營商環境的潛力,以緩解部分價值鏈外移對中國增長和就業的短期沖擊。為此,中國陸續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商投資法》《外商投資準入特別管理措施(負面清單)和自由貿易試驗區外商投資準入特別管理措施(負面清單)(2018版和2019版)》和《鼓勵外商投資產業目錄》等法律法規,全面落實了準入前國民待遇原則和負面清單管理,加強了知識產權的立法和執法力度,增加了政府的政策透明度和服務效率,并實施了大規模的減稅降費措施,這使中國的綜合投資環境得以大大改善。與此同時,越南、泰國和馬來西亞等東盟國家也紛紛調整引資政策,通過土地、稅收等優惠措施積極承接來自中國的價值鏈轉移。東盟各國還通過簽訂雙邊或區域自由貿易協定和投資協定來改善引資軟環境,如新加坡、文萊、越南和馬來西亞參與組建的CPTPP和歐盟-越南自由貿易協定(EVFTA)等。
中美經貿摩擦導致的部分投資流和貿易流從中國轉移至東盟,讓人們容易產生“東盟是中美經貿摩擦最大受益者”的看法,①葛紅亮:《東南亞難做得利“漁翁”》,《環球時報》2019年1月25日,第014版。繼而擔心東盟會逐步取代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從而威脅中國經濟的長期可持續增長。東盟到底有什么樣的條件、能承接中國多大規模的價值鏈轉移?對中國經濟的長期增長是否構成威脅?這些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對構建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的態度,值得進行系統性的研究。
近年來,東盟各國經濟增長勢頭迅猛,尤其是東盟新四國均實現了高速增長,成為世界經濟增長的明星。2018年越南、緬甸、老撾和柬埔寨實際GDP增速分別為7.1%、6.7%、6.5%和7.3%,遠遠超過全球經濟3.6%的增速,也顯著高于新興市場與發展中經濟體4.5%的增速。強勁的經濟增長正是各界看好東盟能承接中國價值鏈轉移的信心之源。除新加坡、文萊和馬來西亞外,東盟各國人均GNI都明顯低于中國,尤其是東盟新四國更是不到2000美元,相比中國超7000美元的水平有著明顯的優勢。低成本優勢是各界判斷東盟能承接中國價值鏈轉移的根本原因。但是,中國龐大的經濟體量和在全球貿易中的規模優勢是整個東盟十國加起來都難以企及的。2018年,東盟十國GDP之和約為2.97萬億美元,與中國超13萬億美元的GDP總量差距巨大,并且中國仍以6.6%的增長率高速增長。2018年,東盟十國的商品出口總額(含內部相互出口)約1.45萬億美元,占世界出口總額的7.38%,而中國商品出口額則高達2.49萬億美元,全球占比為12.69%。因此,相比中國,東盟并不具有明顯增長優勢,且在經貿體量有顯著差距。短期內,因中美經貿摩擦會有中國轉出的部分價值鏈環節轉入,但在中長期,東盟承接價值鏈轉移的持續性仍主要取決于中國價值鏈升級的速度和東盟自身承接條件的改善(見圖1)。

圖1 中國與東盟各國宏觀經濟狀況
豐富而又廉價的勞動力資源是東盟各國承接中國加工裝配轉移最基礎性的條件。整體上,東盟國家人口眾多,且保持較高的人口增長率。2018年,東盟十國總人口約為6.5億,相當于中國總人口的47.0%,且除新加坡、泰國和緬甸外的東盟國家,都保持了1.0%以上的人口增長率,增速明顯高于中國的0.5%。但是,東盟國家的勞動力參工率整體上低于中國。東盟十國的勞動力參工率雖高于世界平均水平的67%,但仍然低于中國的76%。特別是前兩位人口大國——印尼和菲律賓的參工率分別只有69%和62%,顯著低于中國。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和緬甸等東盟國家女性勞動力的參工率甚至不到55%。這導致東盟十國僅有3.3億勞動力,相當于7.9億中國勞動力總數的41.8%,與總人口的相對差距更大。值得注意的是,越南是東盟國家中勞動力優勢最明顯的國家,其擁有快速增長的近1億人口和80%以上的超高勞動力參工率,人均國民收入不足2000美元,因而將會是承接中國價值鏈外移的重點國家(見圖2)。

圖2 中國與東盟各國勞動力數量狀況
不僅勞動力數量,勞動力質量也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承接價值鏈轉移的勞動力條件。東盟各國中,只有人口最少的新加坡和文萊預期壽命高于中國,表明東盟總體的綜合衛生水平不及中國,勞動力的健康狀況低于中國。東盟各國與中國的小學入學率都超過90%,相比南亞、非洲等地高出不少。但中學入學率,則只有新加坡、泰國比中國高,其他大多數國家都低于中國。東盟的高等院校入學率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38%,只有新加坡以84%一枝獨秀,泰國的49%與中國51%差距不大,其他東盟國家則遠遠落后于中國。從勞動力質量看,擁有近7000萬人口的泰國似乎是承接中國價值鏈轉移的合適對象國,但泰國較為嚴重的人口老齡化問題可能在相當程度上抵消了勞動力質量上的優勢(見下頁圖3)。
勞動力優勢還必須借助資本條件才能發揮作用,形成資本的投資來源主要有兩個,即本國國內總儲蓄轉化和外國直接投資流入。東盟國家中只有收入水平較高的新加坡和文萊有著超過50%的國內總儲蓄率,其他國家普遍較低。印尼、泰國和馬來西亞介于30%-40%之間,越南的26%剛剛超過世界平均水平25%,都遠遠低于近年來已有所下降的中國47%的國內總儲蓄率水平。這說明東盟多數國家依靠本國儲蓄轉化為投資,進而增加資本存量配合勞動力資源的內部動力不足。即使加上外國輸入資本,東盟所有國家的資本形成率全部低于中國的44%。雖然近年來,流入東盟各國的外國直接投資增長迅速,但其流量和存量規模都還有待提高,它無法完全彌補東盟各國國內資本形成不足的缺口。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并非完全倚靠廉價勞動力和外國直接投資,國內高儲蓄、高投資所形成的快速而持久的資本增長甚至更為重要(見圖4)。

圖3 中國與東盟各國勞動力質量狀況

圖4 中國與東盟各國資本狀況
雖然基礎設施條件會隨著經濟發展而改善,但在一定時期內基礎設施短板也會在相當程度上決定價值鏈轉移的方向和速度。東盟國家的基礎設施狀況差異巨大,新加坡擁有世界上幾乎最好的基礎設施,而其他東盟國家只有馬來西亞的基礎設施狀況接近中國,其他國家與中國相比差距明顯。在《全球競爭力報告2018》中的基礎設施排名中,新加坡高居第1,中國位列第29位,馬來西亞排第32位,東盟前4的人口大國印尼、菲律賓、越南和泰國分別排在第71、92、75和60位。東盟國家基礎設施的短板集中體現在公路連接度和公路質量上,中國在這兩項分別排名第17和第42,而東盟很多國家都在140個國家中排名100名開外,只有泰國和馬來西亞的情況相對較好(見表1)。如果不能同步、有效地破除基礎設施短板,東盟國家中的勞動力大國在承接價值鏈轉移過程中會很快陷入增長乏力的境地。

表1 中國與東盟各國基礎設施全球排名
綜合前文分析,中美經貿摩擦給東盟國家創造了承接價值鏈轉移的短期契機,但從中長期來看,其承接價值鏈轉移的前景仍具有相當的不確定性,取決于多方面因素的疊加效應。
第一,中美經貿摩擦進展的影響。如果中美互征關稅不解除,且有進一步擴大的趨勢,則會有更多加工組裝企業出于貿易成本考慮從中國向外轉移。反之,中美貿易磋商如能形成階段性成果,加征關稅被取消,中國的全方位制造優勢會使價值鏈轉移的速度大為放緩。此外,經貿摩擦并不限于中美之間,如果美國因東盟對美出口擴大、順差加大或“中國商品借道出口”等理由對東盟發起貿易制裁,則將對東盟承接價值鏈轉移造成巨大打擊。
第二,中國和其他國家政策調整的影響。中國為應對中美經貿摩擦積極調整了國內政策,進一步擴大開放,優化國內外企業的營商環境,積極財政政策和穩健貨幣政策保證總需求平穩增長,人民幣匯率兌美元有彈性貶值,這在相當程度上對沖了中美經貿摩擦的消極影響,也有效延緩了因經貿摩擦而加快的價值鏈外移步伐。此外,墨西哥、印度、孟加拉國等也都在積極調整本國的引資政策,以應對中美經貿摩擦對全球價值鏈沖擊所帶來的價值鏈轉移機會,東盟與這些國家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關系。
第三,東盟自身條件提高進度的影響。東盟各國憑借強勁的增長態勢和豐富的廉價勞動力資源,加之鄰近中國的地緣優勢,的確是這一輪全球價值鏈調整的重點區域。但如果東盟國家,尤其是勞動力大國不能有效地、同步地提高勞動力質量,不能增加國內儲蓄和資本形成,不能補齊軟硬件基礎設施短板,則在短期的資本轉移狂歡之后有可能陷入中長期的緩慢增長。自身能力建設和本土企業成長將是決定越南等熱門國家未來經濟增長的關鍵所在。
中國與東盟現在都是全球價值鏈上的重要節點,在上游受美歐日技術溢出影響較大,在下游相當程度受美國市場需求影響的現狀下,一個完整的、相對閉合的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遠未形成。中國是否應因勢利導主動構建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以及如何處理構建過程中的種種問題都值得深入思考。
隨著新興經濟體的持續發展,積累的經濟與技術資源使其必然會尋求從全球價值鏈低端向掌握巨大利潤空間的價值鏈高端的升級,從而重構全球價值鏈體系。這一過程中既有新興經濟體向上的突破,也必然伴隨著其現有價值鏈低端環節向下的轉移。特朗普主動挑起與中國經貿摩擦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打破這一全球價值鏈重構進程,一是阻止中國在價值鏈上對美國的挑戰,二是希望讓制造業回歸美國,兌現其對美國中下層選民的承諾。
筆者認為世界經濟的發展總是向著更有效率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演進,以全球價值鏈為基礎的經濟全球化代表更高效率的全球資源配置方式,雖可能遇到短期波折,但依然會是世界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因此,全球價值鏈(GVC,Global Value Chain)一定是中國的選項,是中國的長期戰略性方案。中美經貿摩擦可能會在相當長時間內給中國在全球價值鏈的參與和升級造成困擾,構建國家價值鏈(NVC,National Value Chain),用部分中國國內價值鏈替代因經貿摩擦而無法開展的全球價值鏈合作,以降低中美經貿摩擦對增長和就業的負面沖擊,這成為一個可行的短期策略性方案。①張明志、岳帥:《基于全球價值鏈視角的中美貿易摩擦透視》,《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介于GVC和NVC之間的區域價值鏈(RVC,Regional Value Chain)也應是中國現階段可重點考慮的選項。中國自身價值鏈升級和價值鏈低端外移是不可逆的長期趨勢,中國應采取措施主動推進和其他國家的有序價值鏈分工與合作,并把握好價值鏈外移的速度和方向,只有如此中國才能騰出足夠的要素空間實現自身的價值鏈升級。中國西部發展戰略也可不必完全倚靠承接東南發達省份加工裝配環節的轉移,可在“兩山”理論的引領下重點發展旅游、文化創意行業、生態農業、高端制造業等具有當地特色的綠色產業。相對南亞、中亞或其他區域,東盟應是中國構建區域價值鏈體系的優先對象。一是因為中國與東盟自由貿易區建設卓有成效,雙方有著堅實的經貿基礎;二是因為東盟與中國毗鄰,水陸交通便利,地緣優勢明顯;三是東盟十國中沒有具有價值鏈主導優勢的國家,雖然面臨深耕東盟數十年日本的競爭,但中國仍有體量優勢和潛力在各國靈活配置價值鏈,保持價值鏈分工與合作中的主導地位;四是東盟各國與中國在文化傳統上更為接近。
中國構建中國-東盟價值鏈體系的長期戰略應是形成具有以下整體特征的區域價值鏈:一是中國逐步升級到全球價值鏈中高端,擁有相對技術優勢和系統集成優勢,從而有能力向東盟發展中成員持續溢出技術;二是中國逐步取代美國成為東盟最終產品的首要出口目的地,這要求中國成功實現生產型增長向消費型增長的轉型,并降低進口門檻,為他國提供巨大的消費需求;三是東盟承接了大量中國轉移的價值鏈環節,與中國形成價值鏈垂直分工,增加融入全球價值鏈的廣度和深度,并從中國的技術溢出和市場開放中取得持續、健康的經濟發展。當然,東盟特定國家或在特定的產業領域也可能相對中國處于價值鏈高端。
中國-東盟價值鏈體系的短期策略需要注意以下三個問題:一是中國仍需持續改善自身的企業營商環境,相機調整環境、勞工等政策,控制好價值鏈向東盟外移的節奏,避免過快外移對中國的短期沖擊;二是保持多個方向的可能性,不能讓現階段中國價值鏈外移的目的地過度集中于東盟的個別國家;三是根據政治和經濟等多項原則,確定與東盟各國開展價值鏈分工合作的優先順序,適時發揮政治杠桿的作用,堅決維護中國企業的合法權益,對損害中國國家利益的東盟國家必須給予回擊。
構建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并非是完全新創一個區域經濟合作機制,而是可以在現有區域經濟合作機制中融入價值鏈分工合作的核心思想。中國與東盟有著多領域、多層次的各種合作機制,需要有意識地通過這些合作機制為區域價值鏈體系的構建創造良好的環境和條件。中美貿易長期摩擦背景下,很多機制能為中國在東盟國家開展第三方合作創造有利條件,使中國得以繞開美國價值鏈高端的技術封鎖,有利于中國的研發創新和價值鏈升級的同時,也有利于東盟各國參與全球技術合作。
中國今后可以區域價值鏈體系構建為目標,整合與東盟的各種合作機制,在各合作機制中更加突出合作重點。比如與東盟的“一帶一路”建設中重點加強基礎設施連通和建設,助力東盟各國打通制約經濟發展的基建瓶頸,但設施連通必須立足于與中國的連通與對接,優先促進與中國的經貿交往。與東盟在RCEP的合作中可將重點放在有序促進貿易開放的問題上,而與東盟雙邊CAFTA后續升級的合作重點可放在投資協定以及環境、知識產權等相關問題上。
企業投資是形成價值鏈的基礎,也是主導價值鏈的關鍵。沒有有效的投資保障機制和貿易開放政策,中國-東盟的區域價值鏈體系就無法實現。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構建的核心就是中國企業對東盟進行直接投資,以形成價值鏈上的分工與合作。因此,投資保障機制成為中國構建與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的先決條件。20世紀80年代開始,中國與東盟國家就締結了多個雙邊投資保障協議。但由于理念差異和中國在核心條款上的態度變化,這些投資保障協議的保護水平參差不齊,部分保護不力。隨著CAFTA的建立,中國與東盟簽署的《中國-東盟投資協議》創建了統一的國際投資保護機制,但該協議所約束的國家行為范圍狹窄、缺乏審慎措施條款、根本安全例外條款未有效約束,不能適應日益增長的中國對東盟投資的安全保障需要。①魏艷茹:《中國-東盟投資協議:成就、不足與完善》,《國際經貿探索》2011年第6期。因此,中國應在CAFTA下一輪升級談判中重點強化投資條款談判,也可以與重點投資目的地的東盟國家先行談判高質量的雙邊投資協定。
貿易開放是價值鏈正常運轉的保障。中國-東盟區域價值鏈體系的最終形態要求中國生產的價值鏈中高端投入品能自由進入下游的東盟國家加工制造體系,而東盟制造的質優價廉的商品能自由進入最終消費市場的中國,以滿足中國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同時,在東盟具有價值鏈優勢地位的領域,雙向貿易也應自由無阻。這就要求中國與東盟雙方都要相互信任,更加積極和大膽的推動雙邊貨物和服務貿易向零關稅、零障礙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