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杰[山西大同大學外國語學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印度詩人泰戈爾有一部詩集,名為Stray Birds,因其文字清麗、富有哲理而享譽世界。它在國內已有多個譯本,通行的譯名為《飛鳥集》,以鄭振鐸的譯本最為讀者所熟知。本詩集最初是用孟加拉語寫就,后經作者自譯為英文。中文譯本多譯自英文本。關于書名,“飛鳥”顯然難盡原名之意,stray作形容詞用,意為“失群的”或“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美籍華裔學者周策縱將其譯為《失群的鳥》,可算正解。據其詩集譯序所言,因為父兄的不幸離世,有感于其時的傷痛和悲觀,遂將譯本定名為“失群的鳥”。筆者以為,此論僅是作者譯詩時的有感而發,負責任的譯者應該超脫于個人的生活境況,此譯名是原題名的應有之義,而非譯者的“私貨”。二者如果有聯系,也純屬碰巧,并非必然。前兩年,張鋆良將其譯為《失追鳥》,據譯者譯序講,此譯名“一為諧其音,二為達其意”。筆者以為,取自“故園暗戎馬,骨肉失追尋”中的“失追”二字,語義混沌 ,非加上“尋”字語義不能周全。退一步講,“失追尋”當意為“沒能追尋”,無論是追尋骨肉,追尋鳥,二者應有所屬或依從關系,但泰戈爾詩集中的stray birds,是長途漂泊,偶然駐停在詩人/我窗前的鳥,人鳥之間完全是世界上一次不經意的偶遇。故“失追”二字亦難忠實于原文。畢竟,翻譯標準雖千年流變,新論迭出,“忠實”永遠不應、不會過時。據此,筆者愿意“返璞歸真”,將其譯為《漂泊之鳥》,以符題意。
本詩集由325首短詩連綴而成,首首充滿作者對人生的感悟和思考。第一首因含義雋永,素為讀者喜愛、心折。另外,詩集名也從此而出。原詩如下: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which have no songs,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鄭振鐸譯為: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秋天的黃葉,它們沒有什么可唱,只嘆息一聲,飛落在那里。
本詩意境幽遠,詩中有畫,既寫意,又素描。考慮到大家共識的詩的“意美、形美、音美”之論,筆者試譯如下:
夏天/漂泊之鳥/飛臨我的窗前/放歌一曲飛去
秋天/泛黃之葉/無歌/飄落在那里/發一聲嘆息
閱讀本詩,我們看到鳥兒是幸福的,雖然一路漂泊,飽經風雨,但也因此歷練成長,歌聲表達了它的自信與喜悅。葉子雖然不必為生活奔波,但終歸囿于一時一地,秋天來臨,色衰葉枯,無所作為,徒留悲嘆。詩中這兩處意象,和“我”形成互動,對我們的人生不無啟示。
就詩本身而言,“形”美是詩有別于其他文學體裁的本質特征,中國古詩的“四言體”“五言體”“七言體”自不必說,其整齊劃一的“形美”,千百年來一直被欣賞、傳承。 即便是自由詩,其分行、大致勻稱的形式特點也能很好地體現詩的節奏,給讀者舒朗、輕松的閱讀體驗。郭沫若說:“節奏是詩的外形,也是它的生命。”張保紅說:“分行有利于創造詩歌有意義的節奏”,“分行有助于表達詩作深層情感”,“分行有助于營造詩歌的藝術張力”。就詩的翻譯策略而言,以詩譯詩當為理想,而“詩意”是詩的靈魂所在,如譯文能“形”“意”俱佳,“形”“意”相得,善莫大焉。
在本詩集,探討人生感悟的不乏其例。作者通過敏銳的觀察,靈動的思考,以簡潔明快的語言表達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哲思。比如第六首:
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you also miss the stars.
這首短詩告訴我們:人生在世,難免偶爾蹉跎歲月,如果錯失良機,也不必自怨自艾;如果一味傷心,沉溺不起,就會一失再失,奮起直追方為正道。
鄭振鐸將其譯為: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么你也將失去群星了。
周策縱的譯文為:
如果你懷念太陽時便流淚,你也就懷念星星。
考察這兩種譯文,鄭振鐸譯文語言平實,語意忠實于原文。而周策縱譯文不僅語意沒能忠實于原文,而且譯文本身語意也不合邏輯,更談不上哲理。
為了追求譯文“意美”“音美”“形美”,筆者試譯如下:
錯失太陽,/淚流兩行。/君若彷徨,/群星亦亡。
這樣譯,尾韻一以貫之,聲韻和諧,每行四個字,形式整齊。雖然“彷徨”二字似乎是原文所無,但確是原文語義、邏輯之必有。加上此二字,使得譯文語義更周全,符合翻譯中“達”的標準。許淵沖先生首倡的“優勢競賽論”把文學翻譯看作是一種競賽,這既是一種為讀者負責的態度,也是一種為文學負責的態度。該論追求翻譯文學的“意美”“形美”和“音美”,原文一種美,譯文不妨以另一種美出之,各逞其美,美美與共。“美美與共”一詞進入大眾視野,當源于費孝通先生論及人類文明時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設想。其意為不同文明教化的人,不僅欣賞本民族的文化,還要欣賞異民族的文化,只有全世界不同文明和諧共處,才會相得益彰,達到天下大同之境。筆者此處借用“美美與共”,因為文學也屬文化之一種,在文學翻譯中,語言風格和語言的文學性很重要,譯者或者追隨原作風格,努力達到和原作風格的一致,或發揮譯語優勢,給譯語讀者奉獻別樣的美。
一般說來,內容和形式是事物的一體兩面,文學也概莫能外。在理想的翻譯中,內容和形式應盡可能“交相輝映”,內容上應盡量與原文銖兩悉稱,不增不減。形式上則盡可能具有高度的詩學特征,要有文學性。在詩歌翻譯中,則往往要另加一項音韻美。“內容美”“形式美”“音韻美”三美共冶于一爐,方為圓滿。比如,本詩集第32首:
His own mornings are new surprises to God.
鄭振鐸譯文如下:
神自己的清晨,在他自己看來也是新奇的。
這樣譯,似乎字當句對,但仔細分析,仍有瑕疵。原詩中的His own mornings,如果直譯為“神自己的清晨”,語意不夠明確,根據英語世界的宗教文化,And God called the light Day,and the darkness he called Night. And the evening and the morning were the first day。 所以,此處應意為“神自己創造的早晨”。
筆者試著改變原文各處信息的位置,重新組織結構,譯成兩行短詩,如下:
清晨本屬神創制,/每天相見仍新奇。
本譯添加了“本”和“仍”二個副詞,使得邏輯關系明了,語意曉暢,且暢達之外,兼顧了語意忠實、形式整齊、押尾韻。我們知道,文章既忌諱“言之無物”,又忌諱“言之無文”,“文質彬彬”才是文章正軌。對于翻譯,同樣如此。而于詩歌翻譯而言,“意美”“形美”“音美”三美合一,言而又“文”,詩味更濃。
本詩集好多短詩,哲理性強,以自由詩體譯之,節奏舒緩,語意曉暢,可讀性強。當然,有的卻也不妨以古詩體譯出,增加古色古韻。且看本詩集第42首: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在詩學傳統中,大家都認同“詩無達詁”之說。這一首大約可以這樣解讀:在人生的某刻,“你”“我”偶遇于途,“你”嫣然淺笑,并無一言,而“我”已然會心,人生的期盼、相知莫過于此。試譯如下:
微笑且不語,/君心我自知。/金風和玉露,/相逢終有期。
這個譯文,大膽舍棄了原文的“皮”,而保留了原文的“神”,“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是名句,在這兒成功化用,原文中長期相思終得見的意境,得到了很好的再現。其實,譯詩可以不拘形式,形式也無所謂高下,文學作品以內容、思想為先,形式次之,若二者可兼得,何樂而不為?
再如本詩集第66首:
The infant flower opens its bud and cries,“Dear World,please do not fade.”
根據原詩的用詞、修辭特點,我們大約可以這樣解讀:大自然中,花開處處,蓓蕾初綻,珍惜自身,呼吁世界,芳華永駐。尊重原詩語意,筆者試譯如下:
蓓蕾初綻放,/無意斗芳菲。/敬告諸世界,/莫使有枯萎。
原文語言親切,兩個動作,一句話,帶有明顯的口語特征,形式似乎和漢語古詩甚或漢語自由詩體相差甚遠,但本著“競賽”的翻譯理念,仍可重構句式,輾轉成“詩”。譯詩形式整齊,頗有古韻。
《漂泊之鳥》自問世以來,以其空靈、睿智的語言潤澤、滋養一代代讀者的心靈,它的哲理、思辨穿透時空,越過文化的藩籬,來到當代的中國讀者面前,我們譯者有責任在其精神依然故我的前提下,發揮譯者主體性,努力使其形意共輝、形意相得,美美與共,使其在中華大地,詩意地飛翔。
①[12] 〔印度〕泰戈爾:《失群的鳥》,周策縱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5頁,第1頁。
② 〔 印度〕泰戈爾:《失追鳥》,張鋆良譯,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
③⑤⑩[13][14][16][17][18][19][20] 〔印度〕泰戈爾:《漂泊之鳥》,師杰譯,九州出版社 2019年版,第1頁,第1頁,第6頁,第6頁,第32頁,第32頁,第42頁,第42頁,第66頁,第66頁。
④[11][15]〔印度〕賓德拉納特·泰戈爾:《飛鳥集·新月集》,鄭振鐸譯,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第11頁,第20頁。
⑥ 曹明海:《文學解讀學導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8頁。
⑦⑧⑨張保紅:《詩歌翻譯探索》,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4頁,第145頁,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