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真朋 [南京師范大學強化培養(yǎng)學院, 南京 210023]
《八佾》篇作為《論語》的第三篇,其重要性很大一方面體現(xiàn)在了對于孔子的禮樂思想的全面敘述,不僅包括了禮的僭越、禮的規(guī)范及運用,還有一點就在于禮的本質(zhì)的闡述。本文主要著眼于后者,試圖通過《八佾》篇中幾處關于禮樂制度的論述與分析,來解釋孔子宣傳禮樂制度的真正內(nèi)涵與用意。
從《八佾》篇中,可以看到滲透在各方面的禮的規(guī)范,我們在這里姑且總結(jié)為君臣之禮、祭祀之禮和君子之禮。
首先,在論及君臣之禮時,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就在于“季氏”,這位在各家注解中關于其真實身份出現(xiàn)歧義的魯國大夫,孔子主要借他說明了君臣之間必須遵守禮的規(guī)范。換句話說,孔子并沒有過多地從正面去說明君臣之間具體怎樣做算守禮,而是從季氏的行為痛斥其不守禮,達到的是一種反面說教的效果,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八佾》篇,更貫穿在整部論語之中。在《八佾》篇中,季氏家族“八佾舞于庭”“以雍徹”以及“旅于泰山”的僭越行為在孔子看來是不可容忍的,因而寄寓了強烈的譏諷與斥責。除此之外,在十八、十九章中,孔子提出了“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的悲嘆和“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君臣各守其禮的正面說明,但就具體內(nèi)容,還是并無詳細說明。
與君臣之禮的簡略大不相同的就是祭祀之禮。祭祀的主要對象是祖先、神明等;對于他們,人們應當心懷敬畏,故在行為上更應該嚴格要求自己。因此孔子提出了著名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觀念,并以身作則,在祭祀宗廟中“每事問”,而對于樂的演奏,他則提出祭祀奏樂中“翕如”“純?nèi)纭薄鞍壢纭薄袄[如”的層次感的規(guī)定,可見其對祭祀之禮的看重。但身處禮崩樂壞的社會風氣下,孔子對于禮樂祭祀的消亡亦表示了自己的痛心,在第十、十一章中,他就禘禮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當時禮樂不復、“不欲觀之”的無奈。
除此之外,本篇中還有一些關于其他方面的禮的體現(xiàn),例如競爭中射禮的禮儀應當“揖讓而升,下而飲”“射不主皮”,以及關于管仲“三歸”“官事不攝”的奢侈作風以及不守禮節(jié)的批判,這其中體現(xiàn)的其實是孔子對于君子更應當謹慎行事、嚴于律己的告誡。因此,從《八佾》篇中,我們能夠了解到很多方面的禮的規(guī)范。
孔子雖重禮樂,就如他的話語中所體現(xiàn)的那樣,國家的祭祀之禮要等級分明,祭祖更要親力親為,懷恭敬于神明,競爭時的禮儀更要嚴格遵守,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他對禮樂制度的形式、守禮者行為的限制,但同時也應該意識到,孔子強調(diào)的這些表面的形式是為了一個內(nèi)核精神服務的,也就是一種為人之本:身為人臣還是君主,身為父還是子,再或是當時的社會中的一份子,待人接物都應當符合自己的身份和道德規(guī)范。孔子強調(diào)禮樂思想的原因并不是僅僅從遵從其表面形式出發(fā)的,其核心其實是孔子的仁義觀。在《八佾》篇第三章中,孔子就指出了禮樂制度和禮樂精神的關系: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這一章強調(diào)了人心之仁是禮樂的根本,禮樂作為一種外在形式,如果失去了內(nèi)心的仁也就沒什么意義了。但反過來說,如果沒有禮樂的外在,就如錢穆先生所說:“但無禮樂以為之表達,則吾心之仁亦無落實暢遂之所。”仁與禮是一內(nèi)一外,但又相輔相成,不可分離。
如果再進一步思考,行為上不守禮的規(guī)范、輕浮僭越的人,實際上也反映了其內(nèi)心不具備仁,稱不上君子。皇侃《論語義疏》曾講道:“此章亦為季氏出也。季氏僭濫王者禮樂,其既不仁,則奈此禮樂何乎。”這段話其實很有意義,像季氏這樣僭濫王者禮樂的不仁之人,即使富于才能,也絕對不能夠任用,因為他所為皆是不善之事,在國家看只是禍患。因此不仁的人既不會重視禮樂,也無法用禮樂來約束他;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看出仁義作為禮樂本質(zhì)的重要性。類似的論述還出現(xiàn)在《禮記·仲尼燕居》中孔子回答子張的話:
子曰:“師,爾以為必鋪幾筵,升降酌獻酬酢,然后謂之禮乎?爾以為必行綴兆,興羽龠,作鐘鼓,然后謂之樂乎?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君子力此二者以南面而立,夫是以天下太平也。”
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引用了這段話,并解釋道:此言不仁之人不能行禮樂也。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孔子言中之義是禮樂重在行為上,而不是形式上,有了禮樂精神的君子在行為上自然“言而履之”“行而樂之”,這才是最重要的;而相反,如果只把禮樂看成是設宴席酌酒獻客,或是“興羽龠,作鐘鼓”,那么誰都可以做到,也就分不出小人與君子了。所以這里說到不仁之人不能行禮樂,也就是說像季氏這樣的人,心中沒有仁義,行為上必然僭越奢侈,不能履行所言,更不能對得起自己的行為。
《八佾》篇孔子說這番話的深意我們不能確定是否真的與季氏有直接關聯(lián),但我們可以得出,像季氏這樣的人頻頻出現(xiàn)在孔子的時代,確實印證了孔子時代禮崩樂壞的事實。正如孔子在《論語》中說的那樣:“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季氏身為大夫,竟然也大肆僭行天子之禮,這在孔子看來,禮樂已經(jīng)到了末路,最多傳到五代也就難以繼續(xù)了。因此他在本篇中發(fā)出這樣的呼吁,既是告誡,也是無奈。
從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孔子對于禮樂與仁義兩者中后者更看重,但這并不代表在實際的行為中可以輕視禮樂,偏執(zhí)一端。關于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從孔子在《庸也》篇中關于文和質(zhì)的關系的一段說明開始講起。
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
質(zhì)為樸實之義,文為華飾之義,前者指向內(nèi)在的本質(zhì),而后者指向外在的文采。同樣,禮有文有質(zhì),它們相互是表里的關系,文代表的是禮的外在形式與文采,也就是禮樂的末;而質(zhì)則代表的是禮的核心精神。孔子在這里追求的是“文質(zhì)彬彬”,很顯然是文質(zhì)兩者都不能輕視的意味,原因也在開始就說了,太過樸實而文采不足未免粗野,文采華飾多過了內(nèi)在的本質(zhì)則顯得太多奢侈、虛浮不實。文質(zhì)彬彬作為孔子所提倡的境界,反映的道理就是在文和質(zhì)之間要達到合適的平衡,體現(xiàn)在禮樂制度與仁義的關系上就如《論語義疏》中曾說:“夫禮之本意在奢儉之中。不得中者皆為失也。”最難做到的就是“得中”,否則“奢則不遜,儉則固陋,倶是致失”。
關于禮的文和質(zhì)的關系以及把握,在《禮記·禮器》篇中也有相關敘述:
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仁不行。
在這一篇中,強調(diào)了不同等級的人應當遵守各自的禮,因此禮有“以多為貴者”“以少為貴者”“以大為貴者”“以小為貴者”等多種分類,這些其實都體現(xiàn)的是禮作為一種制度對人的規(guī)范。有了禮的文的存在,才能使整個團體井井有條、尊卑有序,限制人們的行為。關于文和本的關系,則總結(jié)為一個“稱”字: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
那么孔子為何要專門強調(diào)文和質(zhì)的關系呢?其實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明白,這與孔子生活的時代以及孔子的思想主張是密切相關的。在《八佾》中,孔子嘲諷批判了以季氏為代表的禮崩樂壞的時代出現(xiàn)的僭行、破壞禮樂制度的人們,而“文質(zhì)彬彬”很顯然是針對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提出的呼喊,它闡釋了成為一個有道德的君子的基本要求,希望使人們的行為依次得以約束。
再者,如果我們將文對應于一個人的外在的種種表現(xiàn)與裝飾,質(zhì)對應于他內(nèi)心的仁的本質(zhì)。一個人倘若具備了仁的精神然后學禮,那么他的行為自然符合仁的標準,但反過來,表面上合乎禮法的人,卻不能夠推斷出其內(nèi)心一定具備仁的質(zhì)。但季氏的行為很顯然不屬于兩者中任何一種,而是最下等的:他連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這一點在《八佾》和《季氏》中都有體現(xiàn)。這類人行為上也已經(jīng)沒有了限制,可以確定他內(nèi)心已經(jīng)喪失了君子的質(zhì),這是孔子最不能忍受的,因此孔子將季氏作為嚴厲批評的對象,很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其禮樂的文、質(zhì)都舍棄的了,沒有比他更加過分的了。
在孔子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鮮有人能做到文質(zhì)彬彬了,因此對于這樣一種困境,孔子告誡林放: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禮樂是以內(nèi)心為質(zhì)為本,形式為文為末,但兩者都不能舍棄,應當達到一個適宜的程度,但如果達不到,孔子在這里說道:與其奢侈毋寧簡約,而在喪禮上,與其過于置辦毋寧過在悲傷。總結(jié)來說,孔子認為,如果做不到真正的禮,那么禮的形式也是重要的,與其過在文毋寧過在質(zhì)。值得注意的是,孔子雖然選擇了禮樂的本質(zhì),但很明顯,孔子是不贊成走極端的奢與儉的,這里的對應關系在于:奢與易是重文輕質(zhì),而儉與戚則是重質(zhì)輕文,無論哪一種都不符合孔子的要求,因為它們都達不到禮了。這段話體現(xiàn)的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態(tài)度,也是孔子在面對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時希望人們至少不要失去禮的本質(zhì)的告誡。與之前“文質(zhì)彬彬”的理想相比,后者更像是針對禮崩樂壞的社會提出的最低標準。
孔子主張禮的本質(zhì)最重要,通過林放之問的分析我們知道,只保留表面的形式、在行為上做到合乎禮樂,這樣在孔子看來是“奢”,是“易”,其實不是真正的禮,不符合孔子的終極要求,但在《八佾》篇子貢和孔子的對話中,孔子卻對于告朔之禮進行了維護: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這是圍繞告朔之禮而產(chǎn)生的歧義,根據(jù)《論語正義》所言,告朔之禮在魯襄公時期,根據(jù)《春秋》的記載還沒有消失,而定、哀公時“天子益微弱,告朔不行,而魯之有司,猶供餼羊”,天子的勢力日益衰微,告朔之禮廢除。關于餼羊的說法,一般認為是祭廟時的供品,也是祭祀后招待賓客的食物,告朔之禮逐漸消亡時,餼羊之禮卻還作為最后一絲形式保留著,子貢出于減少不必要的浪費而欲去羊的道理很簡單也很能讓人理解,但孔子阻止的態(tài)度和“爾愛其羊,我愛其禮”的話語卻讓人疑惑。通過前面的分析可以推斷,告朔之禮受到摒棄一方面反映的也是其背后禮樂精神的消失。而禮樂“無本不立”,孔子為何要維護告朔之禮的殘余呢?
1. 以文救質(zhì)
《論語義疏》中,關于這一章進行了如下的說明:
孔子不許子貢去羊也,言子貢欲去羊之意,政言既不告朔,徒進羊為費,故云:“愛羊也。”而我不欲去羊者,君雖不告朔,而后人見有告朔之羊,猶識舊有告朔之禮。今既已不告,若又去羊,則后人無復知有告朔之禮者。是告朔禮都亡。我今猶欲使人見羊知其有禮,故云我愛其禮也。
因此或許可以推斷孔子的真正意圖——使人由羊知禮,那么這里的禮僅僅是禮的表面存在嗎?應該不是的,這里的禮一定是包含了禮的本質(zhì)。因此,這就體現(xiàn)了禮樂之文反過來對于禮樂之本的作用。孔子希望通過保留禮樂的形式從而維護禮樂的精神,或者說,能夠使后來的人們通過“文”而闡發(fā)出更具有時代意義的“質(zhì)”。
這樣的推斷其實也能夠與之前所分析的孔子對于禮樂形式為文為末但依舊看重的心理相契合,也就是說,人心是不可觀的,但可以通過行為反映,通過外在行為,能夠或多或少把握一個人的內(nèi)在,倘若餼羊之禮能夠保留,其或多或少依舊反映了天子與諸侯之間的等級關系不可僭越或破壞,諸侯對天子應當心懷尊敬,但倘若這個禮從此消失,后人連遵守規(guī)范的來源也消失了,生起君臣間互相尊重的精神本質(zhì)更無從談起。也就是說,孔子其實希望并相信,這些禮樂傳統(tǒng)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教化作用,即使是不懂禮、無道德的人,也能夠在遵守這些規(guī)范期間,逐漸使心靈得到教化,從心中真正生起圣人君子的境界。
2. 以質(zhì)救文
在本篇的第十三章中有:
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孔子崇尚周公建立的禮樂制度,并希望沿襲到后世,因此他明確地選擇從周,但又不能理解為照搬周代的一切禮樂文章。這里對于“吾從周”,錢穆先生指出:三代之禮,乃孔子博學好古之所得,乃孔子之溫故。其曰從周,乃孔子之新知。他認為孔子之所以教其弟子,主要在如何從周而更有所改進發(fā)揮。孔子在盡知三代之禮的基礎上選擇了郁郁乎文哉的周代之禮,希望能繼承它而創(chuàng)造出符合自己時代的禮,恢復以禮治天下的局面。
而在《論語正義》中關于林放問禮一章的注解中,則提到了“以質(zhì)救文”的說法:
當夫子時,奢僭失禮,大非文周制作之舊,故夫子屢言從周。從周者,從乎文周之所制以修明之而已。然世變已亟,或猶慮徒從周不足以勝之,則唯欲以質(zhì)救文。《春秋》今文家以夫子作《春秋》,欲變周從殷,即此義也。
生活在禮崩樂壞的時代,孔子不是固執(zhí)死板地想去恢復周代的一切禮樂之文,這也是不現(xiàn)實的,他的主張與其說是繼承,不如說是革新,在傳承的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造,而方法就是以質(zhì)救文,在林放問禮的一章中,已經(jīng)說明了禮樂之本的重要性,如果其本質(zhì)還得以傳承,那么就還有通過本重新創(chuàng)造文的可能性,這時,禮樂的文是否與前代相同已經(jīng)不再重要,而是說孔子的時代需要適應劇變社會的自己的一套禮樂。
這也就回應了前面為什么孔子對林放的回答是質(zhì)更重要,質(zhì)必須保留;文是隨著社會變化可以革新的,但不論怎樣變化,其中的本質(zhì)核心的精神不能變。例如喪禮,可能在后代形式與面貌早已與當下不同,但只要喪禮存在,生者與死者之間就存在著聯(lián)系,人們?yōu)樽约旱淖嫦群褪湃サ挠H人祭祀、哭泣、祈禱等,其中無盡的思念和美好的祝愿沒有喪失。
因此,再回頭看告朔餼羊的問題,當我們站在孔子的角度去考慮這個問題時,我們就需要去理解禮樂制度在孔子心中的重要性:它不僅是一種形式,更是孔子本人的精神寄托,也就是在禮樂只保留形式時,它依舊擁有恢復其精神的可能,或者說,孔子希望與他同時代的人,甚至后人們通過禮樂制度找回禮樂精神,使禮樂真正起到道德教化的作用。不僅如此,有了禮的精神和本質(zhì),就有可能適應變化的社會,進行禮樂的革新,創(chuàng)造出適應社會的新的禮樂制度,或許這才是孔子眼中富有活力的禮樂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