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卿 [上海師范大學, 上海 200234]
張愛玲小說寫人生中平凡而真實的東西,無關乎歷史的輝煌與政權的興衰覆滅,而致力于在歷史縫隙中用苛刻又帶著一點溫情的眼光勾畫瑣碎的現實空間,在這部分狹小的空間里,人反而真正得到了關注與凸顯,這使得她的小說內涵不僅取得了當時代的成就,也得到了近半個多世紀讀者經久不衰的延續與追捧。
張愛玲說:“我沒有寫歷史的志愿,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里總希望他們說點不相干的話。”這是張愛玲的寫作初心與志愿,也是一個有天分的女作家對文學該如何發掘文學的敏感認知,“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的所謂‘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張愛玲對現實的角度與眼光是非政治性的,似乎有些回歸私人敘述,但落點總歸于對人的復雜性的竭力探求與揭示。她對人有深刻的洞察力并形成自己的見解,也許并不很全面,但她把這種看法的深刻性與獨特性糅合在小說里,以人物情節為骨,細節敘述為血肉,以她的觀念認識為“精魂”,成就了小說的靈動與鮮活,使她散文性語言的小說敘事讀起來總是神散而形不散。 以上所說的“平凡而現實的東西”就是指小說描寫“安穩”的一面,是“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尋找實際的人生”,即歷史記錄的“邊角料”里中產階級小市民安穩而平實的日常生活。
張愛玲對安穩生活的眼光是苛刻譏諷又包含喜愛與認同的。戰爭空襲過后差點沒了命的人群,“大家又不顧命地軋上電車,唯恐趕不上,犧牲了一張電車票”,“犧牲”一詞讓人忍俊不禁,表現出對英雄式敘述信仰的消解,造成一種反諷的趣味。在張愛玲眼里,他們是庸俗的,也是可愛的。因而她對這種安穩生活的敘述既是諷刺的,又帶了些幽默的意味。這既是作者本人的性格風格,也是應對無常丑惡世界時成長起來的一種對抗方式——以小人物的庸俗和冷漠對抗大時代乃至整個人生的荒謬。這種對抗偶爾表現在她的散文中“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里受磨難”,這并不是可取的人生態度,卻是作者過于敏銳的神經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荒謬世界的條件反射性反應,隱藏在小說作品之中,成為構建小說情節發展的內在動因。“可是那到底不像這里的無牽無掛的虛空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于攀住一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張愛玲小說像一條寫盡人生混濁的河,但作者并不只把文章處理成發泄灰暗的濫調,而是在安穩的灰調中染上一點亮色,羞澀地表現出憤怒反抗的源頭,即對真實與愛的某種堅持,一種人類原始的訴求。
“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在枉費精神么?事實是如此”。張愛玲對“飛揚”的描寫并不著墨于人性嚴肅或者犧牲的部分,而是去掉文明的外衣,用一種透徹和超越歷史的眼光,追溯回原始“食色,性也”的人類訴求當中。在資本文明與人生軌跡的虛無與破滅中,追求最原始最真實最踏實的所在。“一般的學生對于人們的真性情素鮮認識,一旦有機會刮去一點浮皮,看見底下的畏縮,怕癢,可憐又可笑的男人或女人,多半就會愛上他們最初的發現”。愛上最真實的東西,即使真實是臟丑,那點真實的愛也是灰色虛偽人生里唯一的亮色。張愛玲有篇散文《愛》,講一個女孩子年輕時見過一個年輕人,后來幾經被轉賣,老了還記得那回事。“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原來你也在這里嗎?’”所謂“飛揚”就是出現在生命里的真實與愛,這種愛轉瞬即逝,卻因短暫而純粹和永恒,它也許只是一瞬間的感覺,是存在于心里或者回憶里的一個念想,卻實現了安穩人生中飛揚的瞬間,使安穩人生獲得更深而完整的意義。
“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澄清的,使人心酸眼亮的那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那點了解。畫家、文人、作曲家將零星的、湊巧發現的和諧聯系起來,造成藝術上的完整性”。她對現實的把握是非邏輯的,一種在混沌中頓悟的模糊感,但她致力于把這一剎那的模糊的頓悟用小說表達出來,所以她的小說里沒有大徹大悟的說教式語言,而是以朦朧的寓言式描寫來表現人生與真相的不可解釋,造就一種文學藝術上的缺憾審美。這種“沒有系統的現實”被她認為是人生的安穩,眼酸心亮的一刻是人生的飛揚,而立刻“重重黑暗擁上來”,人生又歸于庸常和安穩。她的小說多貫穿著這個模式,在大篇幅對現實混沌的敘述中凸顯出人生在“那一剎那”了解到的“飛揚”,如同沙礫中的若隱若現的珍珠在荒涼與貧瘠中閃著幽光。這使她的小說充滿了對人的關注和對生命強韌性的追尋,在她的筆下,安穩是一種底色,“幽光”是人的精神要張望的彼岸,而回歸安穩則是人生的常態。
安穩是一種庸常,是柴米油鹽的實際生活,是家長里短人情往來的復雜憋悶和金錢關系的虛偽與骯臟,“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也是表現現代都市社會的“新惰性、新病態、新國民性”的東西。但張愛玲并不完全否定人生庸常俗氣的一面,而是以苛刻卻又親切的眼光把它認為是一種極具旺盛生命力的生存方式。“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這是作者描寫逃出父親的監禁后的感覺與經歷。對于作者來說,斤斤計較的俗世生活充滿了生存的欲望與智慧,是被嘲諷卻肯定的一種生活態度,是在苦難與混濁的現實里認真地“活”,是熱鬧而永恒的“人”的生活。她正是著力于把這種“人生就是那么不徹底”的復雜性寫出來,好與壞、正與反、安穩與飛揚,都是一種動態式的描寫與呈現,在斗爭中表現和諧的一面,又因描寫和諧的一面而表現出更完整的斗爭。“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而斗爭的”。“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因而作者的作品中總出現著“安穩—飛揚—安穩”的模式循環。
“時代的車轟隆隆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無論在小說還是散文中,張愛玲都會將筆調回歸到人生的灰茫與孤獨的永恒命題之中,落于人生安穩的一面。重新回歸的“安穩”增加了練達的經驗內涵,但不流于頹廢那一類的安穩,而是“明凈,心平氣和”的調子,像張愛玲喜歡的那張《永遠不再》的名畫里躺在沙發上一定“結結實實戀愛過”的女人,“木木的棕黃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無論是來自于價值觀人生觀的思想動因,還是為了造就小說的完整性與文學藝術的悲劇審美,小說都體現出一種獨創性的“安穩—飛揚—安穩”的環形敘述模式,這種模式既帶有東方的古典哲學韻味,又是張愛玲在自己獨特的人生思考中完成的一種新文學范式。
《沉香屑 第一爐香》開端以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葛薇龍的視角描摹了“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奢華的物質生活與復雜陰暗的人物關系圖景。姑媽梁太太“綠蜘蛛”式的殘忍性情與老辣的交際手腕,丫頭睨兒八面玲瓏的虛偽與見風使舵的勢利,以及丫頭睇睇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悲慘命運。薇龍如愿得到了姑媽的資助,但這實際上也只是梁太太精打細算的一場投資交易——“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么分別”。這些虛偽,自私,冷漠,殘忍的現實環境構成了小說“安穩”的部分。“薇龍忽然看不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里黑魆魆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骯臟、復雜,不可理喻的現實”。這種安穩正像是小說里貼切的一個比喻——“皇陵”——輝煌的墳墓,充滿腐爛與危機的氣息。
薇龍察覺到這種糜爛環境的危機,渴望遇著一個稱心的人結婚,過另一種生活,直到她偏偏愛上了浪蕩公子喬琪喬。“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前青色的壺里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灰暗混濁的現實中露出一點真實的愛,將薇龍和讀者從“安穩”俗世的虛無中拉出來透口氣,體會到一點真正的幸福與快樂,“這姿勢,突然使她聯想到喬琪喬有這么一個特別的習慣……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乎母性愛的反應……僅僅現在這樣回憶起來那可愛的姿勢,便有一種軟溶溶,暖融融的感覺,泛上她的心頭”。這段對葛薇龍的心理描寫表現出她對喬琪喬的情感——是那種單純和縱容的愛,在物欲橫流里生長出的珍貴而脆弱的東西。可惜喬琪喬不能回應她愛情,只能報以真實的反饋。在小說里薇龍的“飛揚”是愛,喬琪喬的“飛揚”是真,但現實卻是薇龍是不能愛的人,喬琪喬又是假慣了的人。她對他的不同是她愛他,他對她的不同是他沒有騙過她。“薇龍,我把這種話開誠布公的向你說,因為你是個女孩子,你從來沒在我跟前耍過手段。薇龍,你太好了……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薇龍為著這點真實與愛,“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他們彼此相對的時候形成了小說飛揚的色彩,似乎與周圍環境有那么點不同,但作者不是理想主義審美,小說自然會回歸到現實灰暗的調子——犧牲一切成全生命里一點真實的東西。
葛薇龍自愿做了梁太太的交際花助手,幫她拉人,給喬琪喬弄錢。她那一點人生的“飛揚”完全淪陷進“安穩”的一面,“從此以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給了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而她自己的人生“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小說結尾處描寫喬琪喬抽煙的情景,“煙卷兒銜在嘴里,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幾乎是對整篇小說“安穩—飛揚—安穩”環形敘事模式的意象式重現,橙紅花謝,顯示出人面對物質主義時尷尬而軟弱的困境,這是作者的一種寓言與唏噓,也表現出時代高壓下一座城市與文明面對交替與斷裂的無奈與迷惘。
葛薇龍從一片空白走進名利場,被姑母算計成了交際花,在香港奢華的上流社會過著與男人周旋的空虛無聊的生活,喬琪喬的出現點醒她內心一點真實純粹的愛,但為了維持這點愛,她不得不陷入更墮落卑微的生活。這是一個女孩在物質世界墮落淪陷的故事,但“飛揚”部分的出現讓故事沒有流于平庸的敘述,而是引起讀者無限的悵然與更深的思索。在這個故事里,“飛揚”是“安穩”的救贖,也是再次回歸安穩的原罪,正是這種看似荒謬卻又無限合理的情節使“安穩”與“飛揚”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而全面。葛薇龍從開始被物質文明的新鮮與熱鬧所吸引,到被浮華的資本文明所吞噬,中間的轉折點竟然是“反物質”的真實與愛的念想,這造成一種更深層的揭示,即人生最后的“飛揚”需要聽命于資本文明而實現的蒼涼與絕望。
故事女主人公白流蘇離婚六年寄居娘家,哥哥們花光了她的積蓄,聯合嫂嫂一起酸言冷語要趕她出門,她最依賴的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顧獨善其身。大家庭的冷漠、算計、虛偽和中傷使她備受折磨,她急于擺脫這攤現實生活的爛泥,尋一個其他的安身之所。直到陰差陽錯見到妹妹的相親對象范柳原之前,小說的筆調都彌漫在描寫大家庭的腐爛麻木氛圍中。“溫情脈脈所裝飾著的親情、友情和愛情所具有的赤裸裸的金錢與利害關系,從而揭示隱伏在人世間假面背后的是一場殘忍的人肉宴席”[17]。小說的安穩色調體現在親人的刻毒,也體現在婚姻的權衡算計之中,白流蘇想要找個合適的人支持她的經濟安全,幫她逃離和報復原生家庭。而流亡國外的私生子范柳原需要個中國式女人滿足他情感的空虛,彌補他精神身份上的歸屬與認同。
小說空間從上海轉移到香港,二人的戀愛開始進入設防、周旋和調情階段。直到在那面墻下流露出的幾分真心與坦誠的對話,小說開始出現“飛揚”的色彩,“范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墻的意象是資本文明乃至幾千年來人類建立起來與獸性相背離的整個文明,“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飲食男女這兩項。人類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單純的獸性生活的圈子,幾千年來的努力竟是在枉費精神么?事實是如此”。墻根的倒塌意味《燼余錄》中所說“去掉了一切浮文”,當人不需要變得復雜來面對文明社會中的生存危機,只剩下最初的原始欲求,相愛與在一起變成簡單純粹的事情,人心露出一點最初的本真的底色,或許他們的愛情就可以去掉鉤心斗角的偽飾與精明的權衡算計,變得純粹與完整。“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在作者眼里,文明構建起來的東西正是為了背離與約束人的獸性,但那又是人永遠無法擺脫的最真實的本質與存在,作者真實地通過飲食男女來寫出這點本真的東西,表現人性與文明相生相離的矛盾處境,這堵墻下范柳原情不自禁說出的話,體現了作者想要表現的“人生的飛揚”的一面。《傾城之戀》小說“飛揚”之處的描寫相對較多,“‘你也頑固,我也頑固’是指他們心理上都還是認同舊的東西”。一種對古典和諧文化的懷戀和性格共鳴彼此達成的和解,即內心深處對丑惡的清醒認識與輕視,從而想要逃離倔強反抗的潛在意識,雖然他們的反抗是頹廢的,帶著軟弱與庸俗的本質,但仍然是反抗。白流蘇離開香港之前晚上接到范柳原的電話,電話中范柳原說“我愛你”,“《詩經》上有一首詩——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小說將這番話放置在幽暗又潔白的月色之中,靠著電話聲傳來,表現出一種思想欲動的幽暗潛在與朦朧美感——它是幽暗的,因為它是人類幾千年來要背離的最深處的東西,也是潛意識人性深處渴望的東西,它是美麗的,因為它是真善美,是純粹而詩意的存在,反襯著俗世中的混濁與骯臟。但張愛玲對這種飛揚的認識與描寫顯然帶有悲劇的眼光與手法,她將《詩經》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改為“死生契闊,與子相悅”,暗藏著她對這種“飛揚”在現實中的不信任與絕望,在張愛玲眼里,即使“飛揚”是種渴望,也帶著點蒼白和嘲諷的意味,并不純粹到極致,帶著青灰的調子。如果按照日常的生活邏輯,白流蘇的生活只能歸于俗常的“安穩”——做了范柳原的情婦,有了經濟的安全,戀愛上永遠要為了抓住范柳原的心隱藏算計。但戰爭爆發了,“轟天震地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下來,像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啪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里面了”。災難的契機反而使一切達成了一種和解,他不再守著文明世界的規則,“不紳士”地把外套給流蘇拿著,關系變得自然又親密,或者正常。“在這動蕩的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清涼,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能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這是小說的結局,卻不是結尾。“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兒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些悵惘”。小說并不是童話里“公主嫁給王子”的大團圓結局,而是重又歸回生活的瑣碎與沉悶之中。這是作者悲觀審美的文學藝術創造,也是她想要揭示的生活本身平常也殘酷的地方。作者借戰爭這個歷史契機實現了人生的飛揚,又在戰爭過后重新將筆調落于人生的安穩。“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傾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婚了,但結婚并不使他變為圣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作者把故事的結局轉向“仍舊是庸俗”的路子,范柳原并沒有浪子回頭變成圣人,白流蘇也沒有大徹大悟轉化成革命女性,他們在人性的愛與真實閃現片刻之后,又歸于庸常的俗世生活與自身卑劣性格所控的命運之中。
在《傾城之戀》中,“飛揚”是古典的,也因為古典而純粹,得到了意外的美學效果。墻的意象的運用增加了小說的思想容量,使小說達到一定的超越歷史、階級和種族的內涵意義,但作者本身寫作眼光與思想視野的局限性使小說的飛揚“安穩”僅停留在了男女婚戀的標本式展覽和對命運哀婉傷戀的水平上,失去了更廣闊的放射性空間。“有人替張愛玲辯護,意思是她的悲,與世紀人的命運、性情相通,我想說,這并不矛盾,真正歸于個人的自傷自戀的‘情節’,自然會影響到其文學失掉寬宏、堅實的質地,但并不是就不能由此及彼地擴大開去。任何有個性的文學,同時可以是具有普遍性的文學”。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佟振保與王嬌蕊因欲望結合,卻意外獲得了精神戀愛——“振保起初沒有懂——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和安寧,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最后卻在面對現實時走向遺憾的結尾,振保為了“顧全大局”選擇抽身而退,娶了在世俗意義上合適的妻子煙鸝,經歷過一番生活的雞零狗碎與自我斗爭之后,“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成了個好人”。小說以開頭“人的欲望”構成“安穩”的部分,男女主人公真正“動情”出現“飛揚”的部分,再到振保與現實妥協,彼此又回歸到俗世生活時重構“安穩”的部分,形成了“安穩—飛揚—安穩”的環形敘事模式。《金鎖記》里曹七巧從被迫戴上“黃金枷鎖”,到戀愛渴求的徹底破滅,直至最后心理扭曲變態。“當黃金開始‘鎖住’她的人性的時候,她做出了反抗,這里驅逼她反抗的原動力不是別的,正是人性中的‘性愛’。她的最終的人性的畸形和扭曲,獸性的郁勃滋長,滿貯著宿命的悲情,這也正是作家的深刻處”。給小說的“飛揚”處抹上了一層悲劇蒼涼的意味。《色戒》中王佳芝與易先生從政治謀殺的色誘關系到假戲真做,彼此動情,再到回歸政治斗爭,造成你死我活的結局,形成同樣主題模式的循環。而在《封鎖》中出現了更為明顯的空間框架之中發生的“安穩—飛揚—安穩”的情節敘述,呂宗楨與翠遠在封鎖的電車上做著的“戀愛的夢”與封鎖結束后醒悟過來的“等于什么也沒發生”的“整個上海打了個盹兒,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這個夢不只是《封鎖》中的,也是對整個的“飛揚”的總結與暗示——它是迷人的,也是不可靠的。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現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臟與亂”是人生的安穩,人生的臟與亂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壞,它是生活的常態,保留著一種包容與理解的親切感。“珍貴的東西”是人生飛揚的一面,值得一生一世的懷戀,這兩面互為陪襯,彼此成全,構成每個人都要經歷與面對的理論上完整的人生。“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在這種“安穩與飛揚”的理論指導下,張愛玲注重采用“參差的對照”的寫作手法,通過小說的人物與情節將“安穩—飛揚—安穩”的環式思想結構以一種蒼涼而和諧的筆調表現出來。當然她更注重“打底”,即大篇幅描寫人生的安穩,但這正是為了強調人生短暫的飛揚,“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安穩是永恒的,飛揚過后仍然回歸于安穩,“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作者從人性的角度去分析人生安穩與飛揚的關系,安穩與飛揚都是人性的一個方面,安穩是永恒的,飛揚是瞬間的,只有不斷的互動循環才構成復雜而全面的人生,作者正是旨在通過描寫這種復雜關系來探求與揭示真正的人與人性。
“我也并不贊成唯美派。但我以為唯美派的缺點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的美沒有底子”。沒有安穩一面的對照,美是輕飄飄的,飛揚就成了浮沫。這種參差對照的寫法是張愛玲的結構技巧,也是她的獨特的美學觀念,“溪澗之水的浪花是輕佻的,但倘是海水,則看起來雖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飽蓄著洪濤大浪的氣象的。美的東西不一定偉大,但偉大的東西總是美的”。在陰暗與美好的互相反襯與包含中,美才從表象升華為一種完整的藝術。“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樸素”。人生飛揚的一面正是為了支撐人生安穩的一面,飛揚過后終將歸于安穩。這是一種有關相生相離的哲學層面的循環,也是小說藝術上容納主題架構的形式性創造。飛揚常常是轉瞬即逝的,生長在安穩的土壤之中,根系相連,有著存在的合理性,也因為這種糅合性,飛揚自然地與安穩俗常的一面再次連接。這種規律性的循環使小說多了一層悲劇性含義,揭示大時代里小人物的可憎、可悲與可憐。“安穩—飛揚—安穩”的環形敘事模式體現在小說情節與主題上,也體現在整個寫作題材上,“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落筆處體現著“落水流花春去也”的古典意境與蒼涼哲學的審美趣味。
“‘一剎那’的感情、思緒和回憶已成為張愛玲小說中的‘詩眼’,這是張愛玲在灰色、污穢、卑瑣的現實生活中所抓住的唯一一點美好的東西。但張愛玲并沒有賦予它們以積極的意義,她或者以大量篇幅寫的‘不加潤色’的現實來襯托這‘一剎那’在漫長人生中的無謂,或者以‘不加潤色’的現實來點破人生中那些美好的飛揚起來的‘一剎那’的虛假,這就是張愛玲所要告訴人們的真實的人生”。在張愛玲筆下飛揚與安穩相生相離,互為意義,構成整個人生的常態,這是作者思路使然,也是潛藏在人生本身中普通性與傳奇性矛盾循環的本質。作者用超越的眼光去敘寫人生與歷史,寫一種永恒的宿命式的人類命運。但遺憾在于她對此并沒有自覺的心態,因而未能深入挖掘,只停留在一兩筆天賦的靈感之中。思想的狹窄使她在處理人生的安穩與飛揚的關系上融入“那種淡漠的貧血的感傷情調”,將思想上的軟弱與物質的追求片面看作面對現實人生無奈的妥協,不自覺夸大了灰暗世界不可戰勝的一面,些許籠統地將人生的飛揚一面匆匆掩蓋,急急的否定了另一種可能,認為“他們只能如此”。這是特殊戰爭年代高壓下現實帶給人的局限性,也是作者在人生經歷與體驗中形成的主觀悲觀意識的呈現。當然張愛玲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說:“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他們雖然不過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凡人與英雄并不對立,一味消解英雄主義,使陰暗與絕望得到了過分合理的文學空間,從而造成一種片面性的呈現。但無論如何張愛玲以情節敘述構造的“安穩—飛揚—安穩”的環形敘事模式,形成了一種對《紅樓夢》“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和“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中國古典哲學審美意境的回復,并將這種哲學審美賦予新的現代都市文化內涵,擴寬了讀者對人生命題的思想空間。
①②④⑤⑥⑦⑧⑩[15][18]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燼余錄》,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3頁,第53頁,第56頁,第60頁,第57頁,第62頁,第63頁,第53頁,第144頁,第62頁。
③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必也正名乎》,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1頁。
⑨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愛》,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頁
[11]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天才夢》,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8頁。
[12] 許道明:《海派文學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9頁。
[13]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私語》,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09頁.
[14][19][21][25][26][27][28][29][30][34][35]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自己的文章》,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4頁,第175頁,第174頁,第173頁,第173頁,第173頁,第176頁,第176頁,第176頁,第174頁,第174—175頁。
[16]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忘不了的畫》,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44頁。
[17] 許道明:《海派文學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66頁。
[20] 邢小群:《〈傾城之戀〉的一種解讀》,《名作欣賞》2004年第6期,第12—16頁。
[22] 吳福輝:《張愛玲散文全編序言》,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頁。
[23] 許道明:《海派文學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1頁。
[24]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詩與胡說》,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頁。
[31] 張愛玲:《傳奇》,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
[32] 李今:《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頁。
[33] 傅 雷:《張愛玲文集第四卷·論張愛玲的小說》,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