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程皎旸
我的寫作離不開“城市”。在很多個城市生活過,武漢、北京、廣州、香港,每次到了新的城市,我就開啟一場新的冒險,一切都是陌生又迷人的。從2011年起,我定居于香港。這座城市給予我大量的創作靈感。它本身是一個矛盾體:中西結合、新舊交融,既前衛又守舊,同時也生了不少社會疾病,例如身份焦慮、樓價過高、貧富差距、文化沖突等。我嘗試在小說里探討這些問題的根源與解決方法。
香港是一個消費主義的天堂,一個在恒久不變的變化中步履匆匆的都會。人們在夏天披起毛毯,穿梭在冷氣十足的大廈,挑選特價皮草;在圣誕節走進人造冰屋,看仿真雪花從空中降落;而不久后的季節里,白色玫瑰燈海會在最高的大廈群下點亮,巨大的人造月球也悄悄爬上夜空,填補“陰晴圓缺”的不安。人頭攢動時,那些難以治愈的疼痛就會被擠進鋼鐵森林的罅隙里,并因無人問津而生成一片沉默的青苔。人造的奇景、光火似乎成了一塊魔法師的道具幕布,麻痹了人們的眼睛。而我想做的,就是把這塊布撕碎。所以,我的香港故事并不是給人帶來快感的都市小說。
作為一個異鄉人,最初關注的都是身份問題帶給人們的焦慮。我寫過一系列有關“港漂”的故事。其中一篇《螺絲起子》算是最完整、成熟的,它反映內地和香港的關系,與青春、愛情有關,最終得了“香港青年文學獎”。
寫《螺絲起子》的過程并不順利。那是2016年夏天,我工作不佳,心情低落,在朋友幫助下,去了一個區議員那里做暑期工,當作散心。我服務的范圍在一個公屋(香港房委會為低收入家庭提供的公共租住房屋)社區內。坐在小小的辦公室里,朝九晚五,不斷迎來訴苦的居民,其中,最多的就是獨居老人。而令我驚訝的是,很多身體多病的老人在為“新婚”苦惱。他們說,娶了內地妻子,也幫其遞交了來港申請書,卻遲遲沒有回復。其中有一個令我印象深刻,他戴著假眼,跛著腿,啞著嗓子跟我們抱怨,自己這里疼那里痛的,現在結婚圖的就是有人照顧,如果老婆沒法留港,那不就白娶了?而我看過他妻子的證件照,也就中年的樣子,樣貌清秀。隨后我向同事打聽,才得知,有一些中介機構,專門幫助“中港聯姻”。雖然“中港婚姻”并不是什么新鮮事,這樣的故事我很小時也聽爸媽講過:他們有個漂亮的模特朋友,從四川嫁到香港,拿到香港身份后,不久離婚,成了約會不斷的小資女郎——可那是20世紀流行的故事不是嗎?
再后來,其他的事情不斷發生。有人跳樓身亡,有人要求在社區辦法事驅鬼,有人又要跳樓但被警察勸退。而那些住著公屋卻想要更大公屋的居民,依然時不時就跑來一趟,想方設法隱瞞收入,看能不能領取多一點福利。而同事依然一副客觀的態度,微笑著敷衍每一個訴苦的人。看著那樣的微笑,我知道這個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
很快,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再次回到了往日的商業場,忙到飛起。但我始終沒法忘記在那個社區里見過的痛苦與貧窮,尤其是那一只陷在蒼老皮膚里的假眼。我在想,如果有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紀,卻生活在為了身份而組建的“中港婚姻”家庭里,她會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于是,我就寫了《螺絲起子》。
有人說,《螺絲起子》不算一個新穎的故事,但我還是要寫,因為陳舊的社會問題依然蔓延,在女性獨立的當代社會里,它居然還是原來的模樣。這次我寫了它,或許不會有人留意,但起碼我在繁華背后喊了一嗓子。喊的人多了,路人們也就回頭了。他們會發現,那些黑暗里的青苔在哭著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