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老師養成記

王一越

孫亮至今還記得，2000年的暑假，舅舅指著報紙上的一篇報道，對剛拿到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錄取通知書的他說：“等你到了北京，可以去新東方看看。”

第一學期的寒假，孫亮到新東方保福寺老校區報名托福英語班，他沒想到，報名的隊伍長到拐成四道彎，一直排到大街上。

第一堂課，他坐在大階梯教室的第一排。講臺上那位老師不看教材也沒拿講義，抓起麥克風便直接開講。“他就說，同學們請翻到第幾頁第幾題，這道題是怎么回事，他能把這題背下來。我當時覺得這老師簡直神了。”孫亮回憶道，這位充滿激情、全程脫稿，不時還分享一些自己美妙留學經歷的老師，“各方面都感覺很灑脫、很帥”。

從模仿開始，孫亮試著在校內組織免費英語講座，就為了過把當講師的癮。他在學校公告欄貼了張海報：孫亮老師，征服詞匯。這正是那個年代由新東方逐步傳播至大學校園的勵志文風。此后幾年，孫亮的職業選擇也因為這段經歷發生了徹底改變—畢業時，他并沒有進入法律行業，而是直接應聘了新東方學校的口語聽力講師。

2003年，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的大三學生趙建昆聽了一場俞敏洪和徐小平的招生講座。“老俞重新定義了一個老師的狀態，他用輕松幽默又真實的語言來描述自己人生的不堪。”同樣也是被新東方明星老師的魅力所影響，趙建昆在一年后成為這所著名英語培訓機構的一名講師。

“那段時間出了很多有個性的老師，”趙建昆還記得，羅永浩裹著軍大衣和大家聊天，李笑來在講座后臺抽煙，徐小平彈著鋼琴說些無厘頭的話，“他們每個人都帶有一個小宇宙，一旦觸碰就好像會產生火花。”

得益于互聯網的興起，這些活躍于線下英語培訓課堂的老師，隨著其風趣幽默的教學視頻大量流傳，成為國內第一批真正具有全國影響力的教培名師，同時也帶動確立了新一代優秀老師的選拔標準：他們不必出自師范專業，但每個人都有著學霸背景和扎實的知識功底；他們很有個性，各出奇招，在講臺上擁有強大的控場能力，以及旺盛的表達欲和表演欲。

新東方的教師晉升體系被劃分為六級—T1初級教師、T2中級教師、T3高級教師、T4特級教師、T5校級培訓師、T6集團培訓師，一年評級一次。從T4開始，除了繼續任教以外，老師還可以選擇做培訓師、教研員、管理者或者演講師。其中，集團演講師主要職能是代表新東方在全國各大高校和中學做招生演講。

每個剛入職的新東方老師，都要經歷讓他們終身難忘的“魔鬼師訓”。孫亮還記得，他當時要在一個月內先寫滿40個小時的上課逐字稿，也就是要把上課時要講的每一句話全部都預先寫出來，然后進入由備課、試講和老教師批課組成的高強度磨課流程。負責批課的老教師們要求極為嚴格，言辭犀利。“如果我是學生，聽完你的課當場就退費。”批課老教師的這句評語，曾經讓師訓階段的孫亮感到崩潰。

在大班課的教學過程中插入段子，是新東方最先帶起來的授課方法論。孫亮有一個原創段子集，里面記的都是他每次講課時靈光一現講過的段子，積累了大概一百多條。經過整理，這些段子分配給每個特定的知識點使用。

大約在走上講臺四五年后，孫亮能用到這本段子集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少了，因為聽課的學生不斷低齡 化。

孫亮一開始作為口語聽力講師所在的英語基礎部，則在業務調整中與國內考試部合并，給成人提供升學、就業職業輔導等英語學習服務。因為純粹只為提高英語能力而報班學習的成年人，比例已大幅下降。

2011年，他被安排到天津新東方學校擔任優能中學一對一部門主管。當時，優能中學這一產品在新東方剛成立兩年。到今年，它已經和泡泡少兒教育并列為新東方集團體量最大的兩條業務線，而且都是針對中小學全科教育。

同一時期，創立于上海的昂立教育，也將業務重心從延續了20年之久的口譯等成人英語教學，轉向K12領 域。

2012年，已經在昂立教了兩年英語四六級考試課程的楊芳，也跟隨公司的策略慢慢轉為教授中學生，這意味著她和團隊要從零開始做針對中高考的教研。但楊芳也明白，這已經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了，他們都切實感受到線下培訓的英語四六級市場在萎縮。等到她隔年休完產假回到崗位上，工作內容已經完全變了。

就連出國留學這塊新東方的招牌培訓項目，也出現了新變化：開始接待更多初中段甚至小學高段的低齡學生。“這些孩子不見得馬上都要出國念書，但不少從初中開始備考，留學競爭越來越激烈，家長希望能早點做更充分的準備。”孫亮說。2015年，他又調至北京新東方學校北美部低齡留學項目，在那里工作至今。

圍繞K12應試以及低齡學生的留學需要，精準的小班課和一對一教學，逐漸替代過去的大班課模式，成為新的輔導班主流形態。比起早年間受到新東方老師演講激勵的大學生們，中小學生的自控能力顯然更弱，他們大多是被家長送來學習的，對老師拋出的各種段子很難產生共鳴。而作為真正買單的客戶，家長的目的其實很直接：提分。

對優秀老師的評價標準也由此改變：首先，他們不再需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演講大師，但必須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提分高手；他們要具備與家長溝通的能力，擁有很強的客戶服務意識，要在課前課后和家長、學員面談，找出學生的痛點，對癥下藥再復制到產品研發中；老師在課堂上更像一個很有互動能力的教練，有時候還要充當游戲的組織者。

此外，針對K12的輔導教育，對老師的能力考核還多了一項新標準：續班率。在很多機構，續班率的數據往往和薪酬直接掛鉤。

“零投訴、續保率起碼要達到80%，以及教研能力突出”，這是昂立教育一度為“名師”所設立的公開標準。楊芳曾經帶過一個10人左右的小班，大部分學員跟了她5到6年，直到高考結束。她真實感知到自己教學能力的提升，正是在這個階段。在她看來，自己對這批學生的持續陪伴“幾乎和公立學校是一樣 的”。

要走下講臺服務客戶，要提升續班率，不是所有的老師都能順利完成這輪轉型。昔日在講臺上自帶光環的主角們，必須要經歷一個很大的心態調整。對那些教大班課很有成就感的老師來說，放下身段并不容易。但是，身為一名教育培訓機構的老師，不斷轉型去適應新的教學產品，是他們必須要面對的現實。

過去3年，在線直播成為各大教培機構一種新的流行教學方式。上直播課的老師，在某種意義上，延續了當年線下大班課老師的特質，需要有很強的個人表現力。但直播又與線下教學在互動方式上存在很大差異，錄直播課的老師是坐在一個幾平方米的演播間里，面對攝像頭在那里自說自話，腦補“自己對面正坐著幾千名學生專心聽講”的虛擬場景。

楊芳說，她也去看過那種直播的課程，上面講課的老師確實富有激情，雖然她也在做昂立的錄播課程，但她目前并沒有考慮轉去做在線直播教學，覺得自己這種偏愛面對面交流的“慢性子”并不太適合這種模式。

2013年，趙建昆開始在YY教育平臺上開設四六級課程，彼時他已經拿到了“新東方20周年功勛教師”的榮譽。經過K12業務的擠壓，客單價低、利潤低的四六級業務受到大機構忽視，但學員均為成人、考試壓力也不算很大的四六級業務，在各大類中相對適用網課模式。2011年上線的YY教育是最早一批把語音直播引入教培行業的平臺，聲稱要“顛覆新東方”。

但新東方不允許自己的教師在第三方平臺授課。于是，趙建昆和兩個同事選擇了離職創業，組成“考神”團隊，全面轉向在線直播。抓住了早期市場空白，創業第一年“考神”就成功招生1萬人。按當時400多元的客單價來算，趙建昆事后也曾回想，那時賺錢確實太容易了。

2014年，YY推出了在線教育品牌“100教育”，試圖以自有老師做免費課程來打開市場，但卻和平臺上已經入駐的獨立教師產生矛盾。隨后，“考神”團隊加入網易旗下的在線教育平臺“有道學堂”，而有道詞典的用戶剛好與四六級考試培訓的消費客群有很大的重合度。

在線直播這種模式，大概是最消耗老師體力的一種教學方式，需要全程面對鏡頭并保持激情。提分這個核心要求并沒有改變，一個好老師依然需要強大的專業知識儲備和嚴謹的邏輯表達能力。最大的變化，在于如何適應直播這種全新的互動形式。

在有道精品課教授高中物理的李楠，算是一個轉型頗為成功的老師。他對外從來不會回避自己的職業目標—就是要影響更多的人，成為“名師”。清華本碩畢業的他，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科研機構做了幾年四平八穩的工程師。但漸漸地，他開始利用工作之余，兼職做K12輔導老師，其間嘗試過各種不同類型的教學模式，不斷轉型。后來帶著在職業上彎道超車的夢想，他干脆從“鐵飯碗”辭職，做起了全職老師。2016年以來，李楠把教學精力都花在了直播課上。

“線下模式總歸還是有瓶頸，轉到線上，我上過三四萬人同時在線的課。”線下學生數量有限，加之地域上的限定，這個時代似乎已經很難像當年的新東方那樣，產生全國影響力的名師了。這也是李楠更鐘愛線上直播教學的一個重要原因，“線上能很快幫助你積累名氣，前提是你的東西一定要夠好。”

李楠的形象氣質是一個典型的理工男，他身材瘦長，發型和衣著十分整潔，戴一副眼鏡，說話時語速平穩、條理清晰。可當他進入直播間，他會說“精彩的話，來波666”，這是他故意制造的反差。

“我在課堂上賣萌也好，故作翻車也好，或者設計各種各樣的橋段，是為了讓學生更喜歡，你得給他們一些信心。”為了照顧在線學員的進度，他中途時不時停下來問學生“聽懂了嗎？聽懂了回復1，沒懂回復0”。

在猿輔導的北京總部里，設有十多個5平方米左右的直播教室，每個隔間都有一面花色跳躍的墻壁，學生從網端看到的，就是漂亮且風格各異的直播背景。暑假的一天早上，幾個直播間里分別坐著數名老師，正在給小學段的學生講課。他們頭戴裝飾發箍，眼睛盯著桌上的電腦或iPad，講課神態很像是正在錄制少兒節目的主持人。

在線直播這條賽道，對老師最大的考驗是如何能抓住學生們的注意力。學生在屏幕另一端可以隨時下線，或者走神。為保持學生的注意力，老師往往要一刻不停地講話，這甚至成為他們下意識的一種行為。

“一旦你突然停下來，學生會覺得網卡了。”作業幫的高中語文教師曲增瑞提到老師之間有時候會講到的這個純屬于放松心情的笑話。但在線聽課的上千名學生中，若真有人產生這種聯想，也并不奇怪。

有意思的是，數位接受采訪的直播課老師在描述他們的授課經歷時，不約而同都提到了“表演”這個 詞。

“有些學生面對在線老師會覺得在看一場表演，會覺得老師是明星。”曲增瑞認為，當老師在鏡頭前傳輸知識，就得訓練表情，語氣、語速，以及板書跟PPT之間的配合等技巧。

線上直播教學要在嚴格控制的時間里密集輸出，這對備課的精細度要求更高。比如每15分鐘就圍繞一個知識點或者一道題展開，到了時間節點一定要插入設計點。換作在20年前的新東方，此處的設計點大約是一個段子，引發在場學生的哄堂大笑或者集體鼓掌，這個方法確實可以很有效地提升學生的注意力。但是，當交互方式變成學生在直播評論區實時打字時，就要求老師們得融入社交網絡的語言體 系。

趙建昆自認不算是那種激情型的老師，甚至被學生評價為有點高冷。他擅長利用實用的知識和邏輯推導，一步步引導學生。有時，當學生完成在線答題，平臺即時顯示正確率后，他會對學生強調：“做錯這道題的同學請打出‘建昆救我，打錯我名字的同學將無法獲得拯救。”于是，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上立即滾動著一長串的“建昆救我”，中間還夾雜著“2333333”（表示大笑）這樣的網絡社交短語。在收到這些注意力反饋之后，他會安心進入下一階段的講解。

隨著過去三四年在線教育成為一個創業風口，輔導機構對教師的需求量也在不斷加大。但是，新老師進入這個職業領域的門檻并沒有降低，反而更苛刻了。經過第一輪專業筆試后，猿輔導對老師的第二輪面試，是直接讓他們完成一次在線直播的試講。

“我們給他一個iPad，讓他講一節40分鐘的課，我和學科總監、教學、教研老師等共5位考官，各自坐在工位上聽課、在評論區互動，完全模擬在線上課的場景。”猿輔導教師培訓負責人巴哈介紹說，在這個過程中，那些表現力不夠好的老師會被直接淘汰。

師訓仍然是必不可少的，時間也比過去更長。新老師入職的頭半年，基本上都是在備課和批課中度過。猿輔導會從每一個學科挑選成熟教師作為培訓師，為新教師一對一地批課，解決從教學內容到教學風格的所有細節問題。經過一輪集體批課后，最終的考核則是教師試講PK賽。不過在巴哈看來，如今的師訓并沒有早年那般嚴酷，“如果把過去那種高壓、刻板的培訓方式用在這些90后老師們身上，他們可能會起身直接走人。”

很多年輕的學霸在大學畢業前夕，就已經被各大培訓機構派駐重點高校的“星探”鎖定，一畢業就做起了K12的輔導老師。對于一個本科生來說，此時距離他們人生中刻骨銘心的高考剛過去4年，有關高考復習的各種記憶還很清晰。有時候，學霸會直接和培訓機構分享自己對付高考的方法論，教研團隊拿出題庫對這些學習方法做驗證，一旦真的有效，就會被復用，最終沉淀為可以被同科老師共享的提分秘籍。

作業幫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他們的老師錄取比率控制在3%。所有在職老師，從師訓階段到后期備課，都更加強調標準化輸出。可以說，培訓機構對外呈現出的每一位優秀教師，其背后都是一項靠團隊協作才能完成的浩大工程。

“教研團隊先產出統一課件和講義。負責教學的老師拿到后先做一遍題目再去看課件備課，課件80%的內容規定不能改動，剩下20%看個人發揮。我們也會出一個示范的demo課。每個年級經驗豐富的備課組長會聽老師一個個講課，指出問題再修改。”作業幫初中部語文教研組負責人何崢崢介紹說，直播課講師最終要給學生講什么內容，之前都會經歷一個被反復打磨的過程，課件大多數內容是標準化教研的產出，而前臺的講師只能在相對比較有限的空間下發揮個性，思考如何塑造自己的形象。她也同意同時要兼顧標準化和個性化，對老師來說是蠻有挑戰的一件事。但也正因為如此，何崢崢認為線上老師的成長會比線下老師更快。

有些機構的師訓環節包含為每個老師分析和提煉適合他們的個性化表現方式。“比如我們有位爽朗的語文老師喜歡武俠小說，我說你可以適當把武俠小說的元素植入到課程設計里面，效果確實很好。”猿輔導的巴哈對《第一財經》雜志表 示。

培訓機構越來越標準化的教學內容輸出，首先是為了確保授課質量的穩定，讓家長們滿意。統一的內容方便學員落下課程時再來補課。另一方面，標準化的培訓也能減少教師流動對平臺的影響。“我們的名師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名師團。”幾乎每家受訪的教育機構都對《第一財經》雜志表述了類似的看法。當然，對外不過分強調教師個人品質，也有這些機構出于防范同業挖角的考量。

和其他的內容直播相似，富有個人魅力的在線直播老師，自然也會在學生圈不斷聚集粉絲。上海外國語大學的大二學生都昱君是不少網課名師的粉絲，李楠就是她的偶像之一，她購買過李楠的兩種高中物理直播課。高考剛結束的那個暑假，她趁著在北京轉機的空檔，特地拜訪了幾位老師，大有“追星成功”的愉悅感。

學生和家長想摸清每個科目的名師都是誰，只要下點功夫并不算難事。都昱君介紹說，她是通過研究報名人數、站內以及社交網站上對于老師的評價來尋找名師的。高中3年，她在不同平臺搜尋各科的名師，前后一共購買過15套課程，為此花費上萬元。

“因為隔著屏幕感受不到他們的缺點，我把他們優秀的形象當成自己的精神偶像。”都昱君說，自己的留學目標和自律的生活方式，都受到了網課老師的極大影響。

趙建昆用自己的名字或者是“建昆老師”在百度貼吧、微信公眾號、微博等平臺運營個人的社交賬號，至今已經連續4年被評為新浪十大教育大V。他告訴《第一財經》雜志，目前“考神”每年約有1/4的新客來自于老師們利用社交媒體所做的個人品牌傳播。

“如果沒有四六級考試，很多中國大學生是不會去學習英語的。真正科學的考試能通過各類題目和手段檢測考生能力。”趙建昆覺得，不能因為普及素質教育就否認應試的價值和意義。他的微信公眾號所使用的頭像，是一條保佑“逢考必過”的錦鯉。但同時他也認為，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均使得國人對應試技巧過分關注，實際上削弱了考試產品對學生真實學習能力的測試價值。

每年6月，當新一屆高考結束，曲增瑞會第一時間把高考真題做一遍。他的同事也會做同樣的事，而后大家對照著官方答案，集體討論研究。這些新鮮出爐的高考題目，在很大程度上，會成為來年高考復習的重要參考，也會影響培訓機構未來一整年的教研方向。

近年來高考語文題的出題思路，正在對這個科目的老師提出很大的教學挑戰。比如今年的高考全國卷用了魯迅的一篇文章《理水》，提出的是更加開放的探究題，很難找到模式化的答案。而2018年全國高考三卷的閱讀題以劉慈欣的《微紀元》為素材，探討科幻文學中科學與幻想的關系。

“這已經涉及到哲學層面的問題了，所以完全無法用傳統的題型去劃分。當題目變化無窮的時候，一些機構研究套路、開發答題模板的教學思路，在這幾年早已經失效了。”在曲增瑞看來，這一代的語文老師必須在教學中更加重視文本本身的地位。

“從很多方面看都是好事情，比如它讓師生真正回歸了學習語文的初衷—積累對于中文的認知和能力素養，在對教師的篩選上，它也能幫我們篩掉一大批靠投機走入教育行業的老師。”曲增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