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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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族的長河里溯源而上。
母親系中,模糊不清的人流里,一位端莊秀美、體態豐腴的婦人,正含笑向我招手。“阿娘——”我張開雙臂,撲向她的懷抱,她卻化成一朵浪花,隨波而去。岸邊的我淚流滿面。
“阿娘”是方言“奶奶”的叫法。我喚“阿娘”的,除了奶奶,還有兩個外婆。為何我有兩個外婆,且以“阿娘”相稱?少時不甚了了,成年后才明白其中的辛酸。這曾是母親家族,包括我在內的家庭成員,一直避諱的話題。
“阿娘”之一叫陳阿英,民國十四年(1925年)出生于浙東鄞奉平原柱石村。她有三個兄弟,一個姐姐。一條剡溪從村邊蜿蜒流過,流向東海。當年的舊居,后門見山,遍植桃樹。我曾幾次爬到山上,想像少女的陳阿英是否曾倚靠著桃樹,面對眼前的剡溪,眺望甬山,懷揣著一個桃花般的美夢。
一場突如其來的婚姻改寫了她的人生。
先是,一頂花轎將她的姐姐陳根鳳吹吹打打抬到數里遠的蔣葭浦村。這是一樁令人們羨慕的婚姻,新郎蔣能銘,名興祥,生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是江口鎮一帶小有名氣的富商。他在鎮上開一家“蔣正康南貨店”,店號取“正宗健康”之義。店面三開間,樓上住人,一樓銷售和生產拜歲餅、麻餅、結餅、狀元糕等各種糕餅、糖果,有糕餅師傅、店員等三四十人。方圓幾十里,小至拜歲、送禮,大至婚喪嫁娶、建房上梁,“蔣正康南貨店”都是人們的首選。如今七十歲以上的江口人,幾乎無人不知蔣老板和他的南貨店。隔著七十多年時光的河流,我著實難以知曉富裕的男方如何會與普通的農家女結親。婚后多年,夫妻雖然和睦,但陳根鳳一直無出。有一年,陳根鳳身患傷寒,奄奄一息。她母親疼惜之余,想到若女兒撒手而去,女婿定要再娶,萬貫家財必將旁落,便主動向能銘建議:看來我家根鳳命薄,沒福伴你到老,若你喜歡我家阿英,就娶她吧。
彼時,阿英16歲,容貌出眾,小姐姐根鳳11歲,頗獲已35歲的蔣能銘歡心。
很快,蔣家的花轎再次降臨柱石陳家。大家都沒想到的是,陳阿英婚后,姐姐陳根鳳的病,竟慢慢痊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蔣家前輩向有納側室前例,且新婦又是親妹,陳根鳳自然無話可說。一年后,陳阿英抱著襁褓中的兒子,上甬山躲避日本鬼子,冷餓交加致斷乳,眼睜睜看著襁褓中的幼兒餓死在自己懷中。之后,陳阿英又相繼產下三個女兒——香蜜、小蜜(幺折)、乖蜜,最小的乖蜜即是我母親。多少年后,因陳阿英、陳根鳳居地不同,我分別叫她們為上海阿娘、后竺阿娘。在男尊女卑的時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也許,這阿娘的稱呼能給她們帶去些許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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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春,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規定實行一夫一妻制。當其他有兩房妻室的家庭在為誰去誰留傷腦筋甚至大動干戈時,陳阿英卻主動提出與外公離婚,去上海投奔她的弟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們江口一帶,有不少吃苦耐勞、頭腦活絡的年輕人喜歡去上海十里洋場討生活,男的做工、做裁縫,女的做娘姨。至今,許多人家都有上海的親戚。陳阿英的母親聲聲叮囑陳阿英,到了上海,看到好的人家,就嫁了吧。26歲的陳阿英,攜一只僅容幾件替換衣服的包袱,拒帶外公為她準備的一切錢財,淚別年幼的姨媽和母親,從剡江乘船至寧波,再在寧波江北外灘乘輪船渡海,在一位已在上海定居的好心鄉人的陪伴下,登上了黃浦江十六鋪碼頭,從此成了一位上海人。
少不更事的母親,聽說自己的媽要去上海,便高興地拍著手說,姆媽,新新襖襖帶點兒來噢!上海阿娘含淚點頭。此話真的成了母女間一輩子的約定,以后上海阿娘持續不斷地為我姨媽、母親及她們的孩子們買衣送鞋,終其一生。當我也成為母親后,我實在不敢想象這樣離別的場景,上海阿娘的心一定在滴血。當年,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女子,需要多大的勇氣,才會拋家棄女,遠走他鄉謀生?
此后,養育我姨媽和母親的責任,自然落到后竺阿娘的肩上。天生一副菩薩心腸的后竺阿娘,將孩子們視如己出,慈愛有加,無論她們有何愿望,只要能辦到,總是盡量滿足遷就。加上家庭富裕,生活無憂,姨媽和母親的成長是快樂的,促使她們養成了陽光、執拗、無拘無束的個性。母親說,她小時候身邊圍繞著許多小伙伴,她常叫小伙伴在店門外等著,自己到南貨店偷些糕餅或糖果出來,混了個好人緣。而打扮時尚、年輕漂亮的姨媽,更是江口的“名媛”,是眾多小伙子的夢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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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阿娘在江口時,外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從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到倒馬桶、痰盂,家務活都有人包攬。到上海后,由小舅公介紹做娘姨。從一個被人服侍的老板娘成為服侍別人的娘姨,落差之大豈是一般女子所能承受?好在上海阿娘本是農家女出身,剛強開朗,手腳利落,年輕力壯,頗得主人家喜愛。
幾年后,上海阿娘結束了娘姨生活,到里弄辦的工廠織毛巾、做手套、騎三輪車運貨,同時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一間僅容得下一張床一張桌的亭子間。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我去過她居住的成都北路7弄56號。這是一處三戶人家合住的二層樓房。一樓狹長過道的右側,并排安放三戶人家的煤氣灶、煤球爐及煤餅、引火柴等。一樓盡頭和樓上各住一戶人家。阿娘的家,是7平方米的亭子間,位于一樓大門左側和樓梯弄的交接處,家中僅容得下小床、斗桌和木椅、小凳各一。阿娘將所有的空間都利用起來了。在樓梯下床的一側置一張低矮的小桌,上面放飲料、小菜等物。再里面的低處放皮箱,床下有折疊小桌,取出來作餐桌用。雖然是蝸居,但阿娘已十分滿足。艱辛的生活,絲毫沒減少她的美麗,她依然是唇紅齒白、明眸善睞的女子,以至于如今當我父親回憶她的模樣時,仍贊嘆她:“到了六十歲,還面若桃花,膚如凝脂。”有的男人欣賞她的美麗,有的男人喜歡她的自強,但皆被她拒之門外。
我無法推知阿娘鎖在心底里的真實心思,就如我無法推知當年外公離世時她為何都沒回來與他見最后一面。我一遍遍呼喚已沉睡地下的阿娘,你的心里深藏著多少為后輩所難能體味、無法探測的辛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