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 蔣殊
蔣殊(以下簡稱蔣):首先要恭喜您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也感謝您給讀者奉獻了一部優秀的詩歌作品《九章》。領獎時您的獲獎感言,還記得嗎?
陳先發(以下簡稱陳):恕我偷個懶,原文摘抄一下當時草草寫在半張紙上的幾句話:“對我來說,寫作既是在不斷地喚醒自己,也是在觸碰無窮的他者之心。人心是很容易昏睡過去的,在醒著的時候會睡過去,在毫不自知中會睡過去,在生存的各種妥協與各種慣性中會睡過去,在榮譽的獲取中會睡過去,所以需要不斷地喚醒自己,需要對這一切保持足夠的警覺與省察。無論是在相對隔絕的農耕時代,還是在信息過度堆積的今天,無論是哪一種體裁的寫作,保持一顆游于萬物的心真正地醒著,都是最重要的。只有這樣,忠實真誠的寫作勇氣才會到來,敏銳機警的語言觸角才會張開。一顆葆有良知的、在語言實踐中永遠醒著的心,是萬古長新的。”

現在回頭看,這段話有點刻板了,也有點刻意。大概是想應和一下頒獎典禮的儀式感吧。但提醒自己不要在各種慣性中不自覺地睡過去,不要喪失感受力,這倒是很要緊的。真談不上要為讀者奉獻什么。詩,首先面對的是一己之心,撕開自己,不得不面向閱讀。其實面對眾人,我有的是惶恐。
蔣:其實那已經是幾個月平靜后的冷靜了吧。得知獲獎第一時間的真實感受還記得嗎?
陳:到了我這年紀,榮譽的刺激幾乎接近衰竭了吧。真的沒有什么“不平靜”發生。在最終的獲獎名單揭曉前,網絡上各種猜測、打賭、提前恭喜、隱語式的挖苦,甚至是叫罵,什么樣的聲音都有。像一堆算命先生聚在柳樹下吵鬧。魯獎受公眾的關注度,真是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名單出來后,我想,哈,這場面可以結束了,可以清靜了。說實話,第一時間我突然涌出一點遺憾,是因為有一個我從心底高度認同的詩人沒有獲獎。我當時想,如果他跟我們站在一起,這屆名單就算是圓滿了。
蔣:您的回答讓我意外又很溫暖,一個獲獎者竟然為別人沒有獲獎而遺憾。大多數作家心目中,魯獎是神圣的。對您而言,獲獎意味著什么?如何看待與面對這個轉折?
陳:雖然獎項,尤其是專業性很強的評委團隊經過辛苦勞動評選出來的重要獎項,包括其中隱含的社會榮譽,會令人心動,會賦予某種獲得感,但總的說來,獎項本身是一種“附著物”,一種寄生品,一個作家不能被獎項所搖動。我們今天讀杜甫、李煜,讀魯迅、馬爾克斯,有誰是因為這些偉大的作家曾獲過什么獎而去閱讀他呢?文學史的深處,時間的深處,自有一種冷峻的理性,有一種汰劣存優的機制,讓重要的作品活下來。這種機制,超越了任何獎項,或各種一時喧囂的社會性評判。卡夫卡生前何其寂寞,更遑論得什么獎了,但他的生命力卻是少有人匹敵的。真正的力量是掩蔽不住的,無力的東西也不可能依附獎項而長生。為什么您會認為有什么“轉折”發生?真的沒有。
蔣:那就是生活、寫作依舊一如既往。獲獎之后,您的作品有了更廣泛的流傳,許多作家及詩歌愛好者都已經在第一時間拜讀,品味。大概談談您的這部作品吧,當初創作的背景與想法。還有,您如何評價它在您所有作品中的地位?
陳:九章這種體例,是我寫作的一個嘗試。九首短詩為一個整體,猶如一棵樹的九根枝椏,同根而活,又各自搖曳生姿——當然這是我的愿望——九首之間內在氣息上相互融通、主旨與結構上呼應連接、語調語速上時馳時緩,構成一個有共同呼吸的整體。有沒有這樣的效果,我不能自判。這些九章,有的承襲了古漢詩的行吟主題,寫山水行旅,如《敬亭假托兼懷謝眺九章》《入洞庭九章》等。有的則完全是一己之沉思,是個人日常的、復雜的內心運動形成的光和影,如《不可說九章》《黃鐘入室九章》等等。這種體例的成敗,也只能交由他人和后人評判,我說什么都是無效的。
蔣:您發表的第一篇文學作品是在什么時候,是詩歌嗎?那是您走上且堅持走寫作這條路的開端吧?
陳:我在復旦讀書時,發表過一些詩歌。照葫蘆畫瓢式的習作,談不上文學性,我自己也少有保存。稍微像樣點的,是剛畢業時在當時的《詩歌報》發表的組詩《樹枝不會折斷》,詩題引自我喜歡的美國詩人詹姆斯·賴特,有一個階段,我受他所在的深度意象派詩人影響較大。一直寫了下來,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蔣:您覺得寫作帶給您什么,或者說您從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陳:寫作本身是一種生活。或者說,寫作是一種更深刻的生活,它可參照的對象是現世的日常生活,這種比較,會有割裂感、對立感、喪失感,但無疑它也讓我們捕捉到某種飄忽的超越性的意義,覺得生存的最堅實的土壤,是在自己寫下的文字中。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一種可能,即穿越肉體的存在局限而趨向長遠。兩種生活圖景的彼此驗證,或許正是寫作的樂趣、動力和意義所在。
我的寫作,能追溯出一些生活與生存的軌跡。比如,在合肥琥珀山莊的黑池壩邊上住了多年,我的隨筆集就叫《黑池壩筆記》。是我晚間繞著湖水散步時,信手所記的碎片,四年前出了第一卷。雖然現在早已搬離了黑池壩,但這書名我很愛惜,其實愛惜的是對生活的記憶本身。我老家是桐城的孔城鎮,我也寫過許多文字,比如長詩《姚鼐》,是向家鄉先賢的致敬之作。《九章》也一樣,每一個字都是從我個人或時代生活的記憶中醒過來的。這種記憶有時是迫切的、焦慮的,有時是松弛的、美妙的,不管在哪一種情緒中,從整體上觀察,個人寫作,毫無例外地都既是一己的心靈史,也是一部壓縮的社會史。
蔣:您的閱讀習慣是怎樣的?每年閱讀量大概是多少?如何選擇閱讀的書籍?怎樣安排閱讀與寫作?
陳:我的閱讀,并無刻意的計劃,多是隨性的。每年三五十本書,有些書,會顛來倒去地反復讀,置于床頭,冷不丁地去翻開它,且有常讀常新之感。每個人的氣質總是與某一類書所契合。這是一種內心的、深刻的同類之感,所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從閱讀中感受到來自時光深處隱秘的召喚、唏噓。
蔣:每個作家都有影響自己的作品或作家,您呢?或者說您欣賞的作品或者詩人、作家有哪些?
陳:在寫作的每個階段,都會有一些真正對自己施加過影響的閱讀。你對生存的思考到了哪個層面,就會感受到哪個層面的真正有力的聲音——對應著不同的經典作家。但也有一以貫之的閱讀對象,比如《詩經》《古詩十九首》的那些無名作者,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方以智、王船山、佩索阿、卡爾維諾、維特根斯坦等等吧。
蔣:能分享一下您的寫作習慣嗎?是不是有固定的時間,每年會有寫作目標嗎?
陳:我愈來愈感到寫作是一種持續的行動,靈性和智慧在持續加壓的行動中到來——沒有確定的時辰、沒有確定的路徑——那種“妙手偶得”的現象,如果不是在持續而緊張的語言實踐的間隙中到來,那么它就是一種虛妄的期待,或說是一種投機意識。我以前的寫作是懶散而隨機的,到了這個年紀,我會趨向更規律而持續的行動。但有時候會覺得離內心的暗許遙遠得很,現在更需要的是,持續行動,不問收成,不設目標。
蔣:作為一名優秀的詩人,又獲得魯獎,應該說您是當下這個領域的佼佼者。那么對中國當下的詩歌,您怎么看?
陳:我是一個詩人,僅此而已。寫作不是爭強好勝,或許我曾有這個心態,但現在淡泊了許多。所以我不以所謂佼佼者的維度去看自己或者論及他人。一個詩人在自己的方向上,才華得到更充分的施展而觸碰到審美力的某種邊界,那也是在某一個方向上,未必需要與其他路徑上的行動者去一較長短。在當代文學的各個領域,也許詩歌的寫作狀況是最令人欣慰的,審美傾向的多樣性、語言實踐的力度與成果、代表性詩人個人的獨特性等等,我覺得都大有可說之處,我期待批評界的作為能更加匹配當代漢詩寫作的進程。
蔣:您心目中好的詩歌是什么樣子?或者說您更喜歡哪一類詩歌?
陳:好詩當然有萬千面貌,不以一個框子來限定它。對生命體驗帶有強烈個人性的詩,我都喜歡,不一定以“類型”來描述它。
蔣:當下這個時代,您認為創作的有利條件是什么?詩人們更多地應該關注什么?談談您的想法,同時也給廣大熱情而辛苦地走在寫作路上的詩歌愛好者們傳授些寶貴的經驗。
陳:每一顆心靈的成長史,幾乎都是一種秘史——換句話說,一顆心與它所在時代的巨大豐富性之間,并不一定存在正向對應的關系。大家想想那些匱乏年代,比如先秦時代,人群稀少、物質短匱、社會層面的制度實驗與個體的生存經驗都稀缺,連在竹簡上刻一本幾千字的書都困難重重,然而像《詩經》《周易》和諸子百家那么浩翰的經典產生了。那些精騖八極的文字,至今讀來叫人既驚且懼。那么,我們這個空前豐足的時代,對寫作又意味著什么?至少寫作資源的豐富性是有的,然而我們的寫作實踐能從中獲得些什么,那要看個體的造化。如此說,真有什么經驗,那只是:精研時代生活,然后永不放棄地去寫。
蔣:讀者會對您的下一部作品充滿期待與關注,您正在寫什么?
陳:今年在整理《黑池壩筆記》第二卷。我叫它“黑二”。希望年底或明年初,能把這個苦孩子生下地。一直有人問《黑池壩筆記》是本什么書,我回答說,是游思錄。即興記下的日常所思所見,是從邏輯、理性、習見等等習慣力量下逃逸出來的東西,是不負重的文字,為我自己所珍愛。有迎頭一棒,有就地轉圈,有一意孤行,也有自我垂憐。無法歸類,小紙片上的東西。或許也是在人類各類思想之峰岳間東躲西逃、無法安身的孤魂舊鬼類的文字。這類文字,我集納起來的體量已經夠大,可以出到“黑八”了。有沒有讀者真心期待,我不知道,有一人在等,我就滿足了。今年就搞這本“黑二”吧。
蔣:我們一起期待“黑二”。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