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潘彩霞
“娜,親愛的人:至少二十年,我已沒用這個稱呼給你寫信了。如今提起筆來,似乎那些在大學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
1993年1月,鄭安娜去世整整兩年后,耄耋之年的馮亦代婆娑著淚眼寫了這封無處投遞的信。遺像前,她生前最愛的水仙花蕾初綻,凝視著這小花,老人眼前又出現了她的身影。
1934年的一個夏夜,滬江大學校園的露天劇場里,同學們正在上演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臺上,扮演小精靈迫克的女子調皮、可愛,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為整部戲增添了靈氣和趣味。臺下,在經濟系讀工商管理的馮亦代看呆了,他一面欣賞,一面癡癡地向往早日結識她,“她嬌小的身材,加上詩一樣的語言,柔和的聲調,似乎是天生要我去愛的人”。
天遂人愿。第二天,他驚喜地在教室門口碰到她,原來,他們選了同一門課。像黑暗中有了一線曙光,世界瞬間亮了,他不再惆悵于為了日后謀生而違背文學興趣被迫選擇商科,不再最后一個進教室,而是第一個沖出教室。為了認識她,他早早坐到教室前排等她,絞盡腦汁制造偶遇,“沒話找話”,漸漸與鄭安娜熟悉起來。
相思決堤,見面交談遠遠不夠,馮亦代開始寫信,從兩三天一封到每天一封,再后來,長長的濱江大堤上,多了他們的足跡。一個一心只想當作家,課余專注于文學巨著;一個是英語系有名的才女,熟讀英美古典文學,共同的愛好成為橋梁,他們的談話逐漸從日常瑣事過渡到英美作家的作品上。他的英文還在補課中,她每看到一本好書,便介紹給他讀,對于書中的觀點,他們往往會匯集到同一看法上去,默契中,彼此相見恨晚。

孤身在校,自幼喪母,很少享受家庭溫暖的他倍覺寂寞,周末,她放棄回家的機會,陪他江邊漫步,草坪閑談,料峭寒風中,“風是冷的,心卻是熱的”;一起到吳淞口看海時,恢弘氣勢令他的雄心壯志油然而生,每一個愿景里,都有她。
“愛上一個英文天才,不搞翻譯才怪。”大學畢業后,馮亦代進入中國保險公司,白天上班,晚上在自成一統的小樓里開始文學翻譯,盡管退稿連連,但他沒有氣餒,有她的鼓勵和支持,三冬暖,春不寒。
不久,中日戰爭爆發,馮亦代被派往香港,身處兵荒馬亂,分別時,誰都沒有提到婚姻,但兩人清楚地知道,他們要找的,就是坐在對面的那個人。
離別使愛情熱烈。到香港后,馮亦代飽嘗離情和孤單生活之苦,薄扶林道上踽踽獨行,海邊的草地上形影相吊,良辰美景如同虛設,千種風情無人訴說。無盡的思念中,他提筆給鄭安娜寫信,要她立刻來香港結婚。1939年6月3日,相愛整整五年后,他們在香港大酒店舉行了婚禮。他倜儻多情,她風采照人,在賀詞中,朋友們這樣寫道:“這是美的結合,天才的結合,當然更是愛的結合。”
婚后生活是愉快的,他們一起讀書、聽音樂、看電影,心意相通;她不喜無所事事,他和朋友們出版《中國作家》(英文版),她幫助他翻譯、校對;他信手寫來的文章,作為第一讀者,她總會提出建議,經過爭論和推敲,往往更加順暢、入目;他喜歡看她在陽臺上眺望他時那企盼的笑容,她則喜歡看他在黃昏中燃著煙斗倚著陽臺欄桿的側影,鳳凰于飛,比翼共連枝。
1941年,馮亦代離開妻兒,到重慶任職。她不在身邊,惟有幾多愁思,萬般牽掛,在題名《期待的日子》的日記里,他用泰戈爾的詩深情呼喚:“堅定地持著你的信心,我親愛的,天將要黎明了。希望的種子,深深地在泥土里,它將要萌芽了。”
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在朋友們援手下,鄭安娜終于逃難到柳州。跟隨他到重慶后,他們的家成了“難友之家”,馮亦代因仗義疏財被稱為“路路通”“百有份”,不管誰遇到困難,他都會出手相助。面對所求,鄭安娜也從無吝嗇。被生活所縛,他不得不當“官”,對于不能專事文學,深感苦惱,一有不愉快的事情,便想脫離這份“苦差使”。每逢這時,她便勸他靜下心來多讀書、多寫作,她的平和令他清醒,開始為自己制定讀書、翻譯的目標。多年后,他回憶說:“沒有她那種冷靜心緒的影響,我終將一事無成。”
抗戰勝利后,他辭去工作,決心辦報,她完全支持。《世界晨報》辦起來了,可是因為支持反內戰,同情工人罷工運動,報紙成為國民黨的眼中芒刺,連連虧損之下,僅僅一年就不得不中止出版。事業垮了,他十分頹廢,她一面負擔起家庭,一面安慰他:“世上沒有永勝不敗的事業,這條路不能,另揀一條走好了,一個人最怕沒有為事業作犧牲的決心。”她的話,總能治愈他,他的達觀心緒重又恢復。
建國后,他們意氣風發迎接新生活,馮亦代參加國際新聞局籌備,做喜歡的翻譯、出版工作,鄭安娜則被錄取到全國總工會國際部當了翻譯,經常陪同工人代表團出國。盡管因為工作聚少離多,但他們仍然感到欣慰和自豪。
好景不長,1957年,鄭安娜陪同一個代表團回國,一下飛機就有“好心人”告誡,要她與馮亦代“劃清界限”,因為幾句諍言、幾點建議,一夜之間,馮亦代已名列黑籍。他不想連累她,請她考慮離婚。面對他的顧慮,她所做的,正如她曾在日記里所寫:“能在一切逆流中緊握住你的同伴的手,那才是永恒不變的真正的感情。”
受他牽連,她成為批判對象,下放無可避免。生離兩地,鮮有消息。1972年,他終于有機會去探視她。四年未見,一眼看見她茫無光澤的右眼時,他欲哭無淚——勞改中,因延誤治療,她失去了右眼。當年舞臺上的小精靈已被摧殘成瘦弱的老婦人,他忍不住悲慟失聲。而她,仍是一貫的坦然,反過來安慰他:“只失掉一只眼睛,已是不幸之大幸。”
她的豁達令他欽佩,隨著風暴平息,他們相繼回京,一間狹小破敗的小屋,被他命名為“聽風樓”,再大的風雨,他們也將泰然處之。在小屋里,他帶領幾個青年組織了翻譯研究小組,他們爭論時,她總是安靜聆聽,翻譯不當的,便及時指出,歐美現當代小說選集陸續問世,每一篇文章里,都有她的心血。
1982年,他患腦血栓,她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他,被朋友們戲稱為“保育員”。他健康受損,查找資料的重擔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每每看到她舉著一只大功倍放大鏡,用唯一的左眼在書報堆里尋找時,愧疚便涌上心頭。流逝的年華引發觸動,更加惜時如金,他們開起了“夫妻店”,他出題目,她找資料,文章寫出,她是初審人,立論不嚴謹或是行文草率的地方,她都一一指出,被他稱為“一字師”“審稿人”。一張小書桌,兩副老花鏡,或讀,或寫,或交談。窗臺上,水仙盛開,歲月靜好。
小書桌上結出碩果,《讀書》雜志上一篇篇“西窗漫筆”誕生了,其中介紹的海外作家和歐美書訊為中國讀者填補了文化溝壑,深受學術界和出版界好評,毛姆、辛格等人的譯著也相繼問世。他成為人人皆知的大翻譯家,而做了大量工作的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偶爾署名,也是在他的名字后邊寫個“馮之岱”或者“馮之安”,即使筆名,也要冠以他的姓。
多么想,讓愛情的列車開到地老天荒,然而,離別不期而至。1991年,她因中風猝然離世。“我尚在人間,你卻已魂歸離恨天了,除了我對你的朝夕思念,還能有什么呢?”流連在她的愛里,他熱淚斑斑。
2005年元宵佳節,乘著漫天雪花,帶著往事、誓言與約定,他去與她團聚,蒼茫天空,水仙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