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黃果樹的名義

黃果樹瀑布，名氣大，大到亞洲以外都能聽到它震徹山谷的轟鳴。這種轟鳴氣勢恰好能在周圍山巒和樹木略顯呆滯中，迸發出它們深藏的激情，壯闊如虹。離黃果樹瀑布越近，這種氣勢越鋪天蓋地。使我糾結在一個問題里：究竟黃果樹為瀑布代言，還是瀑布為黃果樹代言？翻來覆去推論，誰為誰代言都有道理。不知有幾萬年了，它們這是這樣和平相處，人類又何必要去弄個誰是誰非呢？

與徐霞客相遇的瞬間，激動了我很久。雖然他并未與我對視，只是以塑像的單一姿勢，充滿期待地眺望著遠方，卻一下子提醒了我：這位偉大的地理學家已經為黃果樹及其瀑布代言了300多年，他才是最好的代言人。

初夏的目光深情又火辣。風兒誘惑著天真的紫藤撒下一地粉紅的詩意；雨霧漫天，誘惑而憂郁；紅黃藍綠的油紙傘上跳動著清亮的音符；峰巒疊翠，古木懸空；悠哉又散漫，浪漫又浩大。濕漉漉的青石臺階泛著銀灰色的水光，流淌至今的白水河懷揣著那些過往，顧盼自雄的自豪感想必早已被千篇一律的重復磨掉了棱角，變得越來越沉穩。忽然沉思片刻，它應該想到了什么。

公元1638年的4月23日，這個春天注定要被載入史冊。一位叫徐霞客的老人風塵仆仆從廣西踏上鎮寧的土地，久違的陽光好奇地站在遠處的山頂上看著他，它能清楚地看到老人臉上滾動的汗珠。老人停下腳步，環顧著四周雄奇的大山，一種欣慰的愜意聚集在眼角眉梢。他抬起袖子拭去臉上的汗水，邁開大步，繼續前行。剛過白虹橋，如雷的水聲讓他興奮異常，他意識到“又奇景致矣”。果然“水由溪上石，如煙霧騰空，勢其雄厲，所謂珠簾鉤不卷，匹練掛遙峰，具不足擬其狀也。”這就是當年叫做白水河的黃果樹瀑布，這位踏遍中華大地的旅行家，望著萬馬奔騰的氣勢，拱手致禮：“奔騰噴薄之狀，令人可望而不可既也！”并留下“白水如棉，不用弓彈花自散；紅霞似錦，何須梭織天生成”的千古名句。

站在徐霞客當年站過的地方，用他的文字還原著當時的場景，雖然他筆下的瀑布比現在還要壯觀，我仍能從眼前感受到當年的雄渾。水從70米高的懸崖絕壁上飛泄而下，似天神嫁女，銀河傾倒以作儀式。萬騎蓄勢，待令而發；新娘身著白色盛裝，在鼓樂喧天的簇擁下，飄飄而下。裙帶隨風飄逸，珠玉飛濺；威儀蕩蕩，高傲磅礴，蕩氣回腸的澎湃點燃著大山的激情。待飄落犀牛潭，立刻萬馬奔出，鼓聲大作，撼天動地的吶喊宣告這場盛大的儀式進入狂歡階段。白水河接到命令，長嘯一聲，狂奔而去。兩旁群山護衛，蔥郁浩闊，萬騎絕塵，只剩下那個叫作歷史的家伙傻傻地站在原地頓足。

我曾看到一位書畫家描摹此瀑布的情景：先用歷史的眼光和氣勢居高臨下地審視瀑布，把自信、決絕全部調動在腕部，然后勾勒、加皴、點、擦，毛筆一揮，金戈鐵馬帶著風聲騎卷平岡般奔去。這浩浩蕩蕩的主場，用玲瓏剔透的唯美開啟了歷史燦爛的靈感。瀑布以“向巖后撤”的方式追問著歷史“我美嗎？”時光不敢懈怠，也不敢貪婪，更不會逢迎，微微一笑，轉身而去。

走出轟鳴，盆景園像大餐后的一杯清茶，安靜地擺在回返的路上。你不自覺地隨著盆景奇石的幽靜釋放著聚積在體內的亢奮。石形迥奇，似少女亭立，又似云朵曼舞；盆景精巧，似探海回眸，又似凌空欲飛。紫薇、杜鵑，枝繁葉盛，自成拱門，迎賓待客。一段殘朽的樟木根心事重重的映入眼簾，心猛地收縮一下。那滿臉滄桑似在訴說著一段心酸過往。有幸被有心人拾起，精心養植在石盆里，枯竭的生命被施以人性的關愛，起死回生，釋放著生命的驚喜。還有一些多年沉寂于深山的銀杏根、榕樹樁，幸運地享受著垂危的救助。盆景園的生命，沒有半點風塵的氣息，只在堅韌地生發。這一靜一動，像極了生命賦予的模式，“應物象形”“氣韻生動”。

瀑布和盆景園商量好了似地交替在眼前晃動。畢節歌手堯十三的《離別時歌》響起，悄悄掃蕩了車內的喧鬧。隨著導游靨如桃花的笑容消失，心里的落差也似瀑布歸于盆景園般得落寞。一番話讓奔走在龍洞堡機場的大巴車也變得憂心忡忡。

在中國六山三水一分田的概念里，貴州擁抱大山的歸屬感應該很強。畢節，貴州最窮的地方，貧瘠的土地上只生長一種東西———土豆。土豆很難維持一家人溫飽，缺衣少食像畢節的大山一樣抬頭可見。大學畢業那一年，一件事震撼著年紀尚小的導游。三個失去父母的孩子，面對饑餓，再無活下去的勇氣，年僅十歲的姐姐含淚買來一包農藥，煮了一鍋農藥水分別和弟妹喝下，那是他們姐弟最后的一餐飯。幾天后僵硬的尸體才被鄰居發現。小導游畢業后毅然選擇到畢節去支教。當時，她從居住的地方走到學校的山路需要兩個多小時。

那一天，當她滿臉汗水的走到學校，一個女孩子立刻拿著已燒開幾次的一壺水跑到外面，把水池反復燙洗干凈，然后怯怯地對她說：老師您去洗臉吧，我已把水池燙了好幾遍。當她看到簡陋的屋內十幾雙驚恐又渴望的眼睛，一些果子、幾個雞蛋捧在手上時，她明白，這些孩子用他們最高的禮儀表達了最真摯的心聲。

支教的一年里，她學會了游說，同學、家人、朋友以及他們的朋友，都是她游說的對象。她選擇導游這個職業，目的也是讓更多的人了解大山，了解那些大美后面的灰色身影。她每天奔走在荔波、赤水、黃果樹瀑布各個景點，給每一個游客留下她的電話，籌建贊助站、組建微信群、QQ群，取名“以黃果樹的名義”。每接一批游客，臨別之際，她都會對游客深鞠一躬，告訴他們畢節的故事。希望每一個來到黃果樹的人，都能像記住瀑布那樣記住這些大山的孩子。

她對孩子們說：如果你們看到有旅游大巴經過，一定要對這輛車敬個禮，因為這里很可能就有幫助過你和即將幫助你的人！

你能把名聞天下的瀑布和大巴車內的故事聯系在一起嗎？瀑布不是眉飛色舞地演說著它生動的臺詞嗎？你是不是覺得它在嘩眾取寵？大山那么內向，長時間與瀑布的耳鬢廝磨，早就懂得大瀑布不停歇地奔涌，是在用自身的大美吶喊出大山的劇痛，它是想讓衣食無憂普通的生活方式進入大山的每一個角落。它想用它的呼吸牽動那些心跳和目光。北方的充盈、江南的豐澤，應該在這里融合成一個血脈相通的靈魂，共同托舉著大山的氣魄與生命。這瀑布于形態、于古于今，于文化含氧量或經濟含金量，都沒有不昂揚的理由。更何況它的博大在不知不覺中顛覆了一切狹隘和自私。它用與眾不同的達觀和奔放接納街衢巷坊逼仄的傾訴；用滌蕩煙塵的清澈慰藉環堵蕭然的落寞；又風輕云淡地把困厄和磨難醞釀成一縷縷心曠神怡的氣勢，它也一定要讓大山后面那些被時光禁錮的哀怨的目光蕩起漣漪。

“以黃果樹的名義”，這是驚世的語言！黃果樹沉默著，它注視著徐霞客，注視著以它命名的瀑布，注視著它融入白水河后堅定向遠的背影。它的流淌里有和生命維系在一起的使命，那些需要潤澤的田園和孩子，正期待著愛的滋養。如果老先生地下有知，一定會在泉臺豎起一面黃果樹的旗幟。

走下大巴，全車人員向年輕的導游深鞠一躬，這是我們“以黃果樹的名義”最真誠的敬意。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

作者簡介：史麗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河北省詩詞學會會員，作品散見《遼河》《悅讀》《深圳打工文學》《河北日報》《滄州日報》等報刊雜志。獲第一屆文藝圈文學大賽一等獎、獲“美麗河北·我的家鄉”主題散文征集大賽二等獎、“金恩杯”紀念滄州建州1500周年散文隨筆作品大賽一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