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墨斗釋芬芳

熾煒

潘秀貴師傅家住金江村龍堡組，屋后為雄渾蒼茫的龍脊山脈。左手納燕嶺，右手得回峰，村前金江河，往上是金竹寨，村后峰巒疊翠。

潘師傅屋子坐西面朝東南，開門紫氣東來。這些年，潘師傅夫妻同心，建了新房，新房左側(cè)橫臥著小廂房，用以做飯菜或堆放雜物。門前院落，生機盎然的葡萄藤如猿猴一般攀爬。左廂房炊煙裊裊升起，儼然一幅興旺農(nóng)家景象。

匆匆趕來的我，與正出門的潘師傅迎頭相遇，巧的是，他手里端著一架紅線墨斗，我的眼睛不由刷地亮了。顯然，紅線墨斗乃第一次見。一抹陽光打天邊射來，墨斗里溢滿陽光。年逾五旬的潘師傅，臉上寫著執(zhí)拗，憨厚，樸實，透出手藝人特有的堅毅與嚴謹。互致寒喧后，潘師傅把我讓進屋里，其妻立即端著泛著清香的茶水走了上來。

這是一對恩愛夫妻，屋子里洋溢出和睦，默契，相愛氛圍。潘師傅調(diào)侃妻子說，我有個愛鬧臉紅的毛病，記得和她第一次相遇那天，我在金江邊銑鑿石磨，回頭發(fā)現(xiàn)一位女孩站在身后怔怔地看著我，我愣了一下，臉頰頓時紅透耳根。就這樣，潘師傅說，她愛上我啦。

潘師傅妻子忙說，真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家，那樣害羞。

潘師傅問，是你羞，還是我羞？

自然是你羞。

不知何故，潘師傅的臉頰又微微紅暈一片。

這段小插曲，讓潘師傅娶了個賢惠妻子。

閑話中，潘師傅知我來意，也不繞彎說，自爺爺輩起，除了必要的農(nóng)活外，家里主要經(jīng)濟來源全靠賣手藝維持。爺爺潘安慶既懂打鐵，又懂閹豬，還略通石匠手藝。父親潘運昌主要靠干石匠活賺錢，到我這，已是第三代了。我膝下一對兒女，大女兒上的是桂林旅游專科學校，畢業(yè)后上平安寨搞農(nóng)家樂兼導游，兒子考上桂林理工大學。說到這，潘師傅臉上露出一份幸福感。

我亦為他自豪。

隨后，潘師傅領著我出門轉(zhuǎn)悠，門前有兩棵古老的禾木樹，蒼勁挺拔，寨上人稱它們姐妹樹。屋后竹木郁郁蒼蒼，門前梯田，全都種上了百香果。村后石板橋上有一只仙人腳印，還有一尊吼叫石。吼叫石十分像黃尾魚，眼睛鼻子齊全。田頭，地角以及溝壑上，架設有二十余座石板橋。石板橋血管一般地勾連著田疇，村寨，及通往他村他寨。石匠師傅用簡單的鋼鉆鐵錘，將一尊尊巨石剖開，鑿成或長或短，或?qū)捇蛘囊粔K塊石板，鋪設溝壑之上，通連兩岸，便于人畜行走。這些千年不朽功德，即使放在高科技十分發(fā)達的今天，仍然令人敬服。我驚訝壯民族的凝聚力，與創(chuàng)造精神。令我更驚訝的是，一架安放于田邊的石槽渡，搶入眼簾。潘師傅介紹說，渡水槽由石塊鑿成，根據(jù)灌溉需要，分槽深，槽淺，槽寬，槽窄，田畝多，槽便大些，深些。田畝少，就鑿窄些，淺些。看似極簡易的一架石渡槽，卻蘊涵著極公平的分配原則，石匠們的精湛技藝與智慧在此閃光。我相信，世居于此的潘秀貴的祖輩及村民，受益無窮。

潘師傅的爺爺1900年生人，一生多以手藝謀生，閹豬，打鐵，其精湛技藝，方圓數(shù)十公里十分有名。潘師傅爺爺，石匠活只是粗通，但鐵匠手藝卻很在行，石匠最需要的是鐵錘鋼鉆，沒有鋼鉆，就好像以拳擊石；父親潘運昌，1934年生，歿于2016年。父親打小開始學習打鐵及石匠手藝，磨子，碓，柱頭墊石，碾米槽、石柱，石欄桿，墻基石，雕鑿墓碑等無一不通；潘秀貴1967年生，1982年初中畢業(yè)，因家境原因，無法再升學，滯留在家一段時間，之后上靈川縣九屋鄉(xiāng)東源村找些零碎活干，不久即回鄉(xiāng)跟父親學石匠手藝，一干幾十年。如今，以雕刻墓碑為主。

所謂豎碑立傳，即人的一生，無論平凡或者轟轟烈烈，末了都想豎碑，刻上自己以及后人的名字，讓后人知道自己曾經(jīng)來到世上走過一遭。

潘師傅說，雕刻墓碑有諸多講究，必須具備較強的立體感，長多少，寬多少，高多少，以及雕塑什么樣的形狀，既有一定尺寸規(guī)定，又有想象發(fā)揮。某些高標準的墓碑上，需雕刻各種像形動物圖案，比如說雕獅，雕虎，雕麒麟，雕福壽，雕鳥，雕屏風，雕龍鳳柱。

華夏民族，自新石器時代始，因石器發(fā)達而發(fā)達，因石器繁榮而繁榮。而今，高科技迅猛發(fā)展，電器，機械類產(chǎn)品占領大半壁江山，可原始古樸的石器，仍不甘落后，仍然頑強地占據(jù)著屬于自身那頁精彩畫面，比如置放公園，政府大門前等系列大形石獅雕塑；又比如橋梁欄桿，風景區(qū)石欄桿；又或石鍋，石磨，石頭雕花工藝等等。還有聳立于天地間的石雕牌坊，石壁字畫雕刻，以及偉大的龍門石窟石雕，四川樂山大佛石雕，最負盛名的萬里長城，中國歷史上頗顯國脈旺象的北京城墻基石，東京，西京，南京等等城墻石雕，獅、虎，青龍等等，一脈脈，一座座造型威嚴，頗顯氣勢的石雕，令人深感光彩敞亮，心生自豪。……

潘師傅指著自己工作場里的石磨說，雕鑿石磨首要是開齒，石磨齒分大米十字架，米字架內(nèi)又分為八小格，每格里又分為八齒。雕鑿石磨的用材非常講究，一般取麻花石制作，因為麻花石堅硬，耐磨。磨齒雕刻得越精致，磨粉也就越快，越精細。如果磨子石材質(zhì)量差，則磨粉率低，粗細不均勻。雕刻柱頭墊石也有講究，同樣講究材質(zhì)好壞，講究形狀，有的柱頭墊石上圓下方，有的通體圓形；雕鑿碓坎則更講究了，除材質(zhì)要求高，同樣存在碓分五齒問題。所謂五齒，俗稱五谷齒，因為人靠食五谷生存。

潘師付說了段碓坎雕鑿秘訣：

頭頭一尺三，舂米自己翻。尾巴一尺七，舂米不用力。舂米對嘴也很有講究，半點馬虎不得，必須按照石匠師傅給出的尺寸要求，交由鐵匠師傅嚴格打制。舂米梁，又稱碓坎梁，也由石匠制作，其長短粗細也有很高要求。最考驗本事的是雕刻石龍，石龍嘴里含有寶珠，雕刻好這枚寶珠沒真功夫可不成，一般的石匠師傅雖能雕鑿出來，卻無法做到渾圓一體；木匠師傅雕刻木龍，龍嘴里的寶珠，很難達到渾圓一體的要求。

我問緣由。潘師傅說，或許材料原因吧，木材硬度不及石材，以至更難雕鑿。

見我聽的入神，潘師傅轉(zhuǎn)而又說，干石匠手藝，還須具備鐵匠功夫，銑鑿鋼鉆必須耐用，耐用靠淬火準確，淬火過了頭，鉆嘴易脆；火候不到，鉆嘴發(fā)軟，鉆幾下就頹了。還有制作打鐵風箱也不簡單，既要輕便攜帶，又要關風。我在靈川東源村打工時，發(fā)現(xiàn)那里的南竹特別高大通梢，父親便用此竹筒制作打鐵風箱，很是好用。

說到這，潘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問何故，潘師傅告訴說，我剛才說過，起初我在金江河邊干石匠活時，很怕羞，見有人來，連忙把帽檐拉下；當這家工夫做完往另一家去時，一大堆鋼鉆需跟著走，父親用竹筐背，我不敢，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辦法，我制作一個木工工具箱，把雕刻工具全部藏進木箱里……而且，后來我也不那么怕羞了。

為什么？

因為賺錢了呀！

我微笑了。

潘師傅突然問我，有聽說過石破天驚的故事嗎？

我搖頭。

潘師傅說，傳說古時候有位師傅帶著兩個徒弟站在一棵巨型古樹和一尊巨石面前，前方橫亙著一條驚世駭俗的峽谷，河流奔騰呼嘯，如雷鳴一般震響。橋梁必須從此架設過去。師傅望著巨石和巨型古樹發(fā)呆良久，對徒弟倆說，我限你們兩天內(nèi)破開巨石和砍掉古樹，以便盡快完成架設橋梁任務，馳援遠征軍作戰(zhàn)，不得有誤。如有拖延，負殺頭之罪，這是軍方下達的死命令。

師兄弟倆當時正在為紅線墨斗和黑線墨斗誰兄，誰弟的事爭得面紅耳赤，忽聽師傅如此傳令，嚇得連忙掩嘴。狡猾的師弟心想，砍樹無論如何要比破開巨石容易，于是選擇了砍樹。師兄性情較溫和敦厚，見師弟選擇砍樹，留給自己的只能破巨石。師兄并不急于動手，他繞著巨石轉(zhuǎn)悠半天，然后在巨石身上打上一道紅墨線。師弟也繞著古樹轉(zhuǎn)悠半天。結(jié)果的情況是，師兄先于師弟把巨石破開；師弟雖然砍倒巨型古樹，卻沒法按時破成板材。理所當然，紅線墨斗為兄，黑線墨斗為弟。傳說，師兄破巨石時，天空中突然間電閃雷鳴，一道火光從天而降撲在巨石上，隨著啪地一聲巨響，巨石沿師兄所畫紅線處破為兩半。

華夏民族自新石器時代之后，曾出現(xiàn)過一位偉大的石器先人———佛教大師彥琮。彥琮乃隆繞人，生于北齊伐魏時期，據(jù)說當時齊魏境內(nèi)有寺院一萬三千多所，僧人達八萬余。博學多才的彥琮，獲皇帝賞識進入國家佛教中心。在彥琮的主持下，全國大修寺廟，寺廟需要大量石材，墻基，墻體，水池，石塔，石盒，石棺等等，因石材經(jīng)久耐用，造型輝煌壯觀。自此，石器不僅在國家層面獲廣泛使用，在民間亦獲廣泛使用，以至發(fā)展到石筆，石碗，石牌坊，石磨，石枧，分水枧，等等，一項項由石材雕鑿成的生產(chǎn)生活用具，水流一樣擠進每個家庭，及社會各個層面。比如今天仍被廣泛應用的石材雕鑿品，正組成浩浩蕩蕩大軍，逶迤著走進百姓家庭，走進波瀾壯闊的人們的生活里……說不定，潘師傅的祖先，竟不知來自遙遠而聰明智慧的石匠藝人哪一族呢。

潘師傅揚著快慰語氣說，做雕刻，不僅手工要精細，心要精細，還要略通構(gòu)圖及粗略幾何運算知識，懂得簡單繪畫等。你知道的，潘師傅說，做好每一項工作都不容易。是的，潘師傅為人憨厚和善，雕鑿手藝十分用心，今天國家重提工匠精神，這就為匠人契而不舍的精湛技藝，提供了精神層面的技撐。

潘師傅說，我的認真態(tài)度，源于父親。我父親去世這天晚上，不知為何突然停電，屋里漆黑一團。父親已經(jīng)好些天沒進食了，身體虛弱到極點，停電后，我急忙點燃煤油燈，恍惚燈影里，已經(jīng)語音不詳?shù)母赣H，竭盡全力抬起手臂指了指門頭方向，大家都不知道父親想讓我們做些什么，我后來看見父親的眼神在樓梁間的竹籃上停頓片刻，便靈機一動問，你是不是指那只竹籃？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即黯然辭世。潘師傅說，事后，我把那只被爐霉包裹的竹籃取下，竹籃里包裹著一包東西，打開一看，原來是架紅線墨斗。多年前父親曾提及過這架紅線墨斗，還曾給我看過。父親說，這架紅線墨斗是爺爺傳給他的，這時現(xiàn)身，意味著什么，潘師傅已然領悟，不覺間熱淚滾滾，我暗下決心，無論再苦，也要把祖輩的事業(yè)與心愿繼承下去。假使，潘師傅說了句假使，這是文化人常用的詞匯，自潘師傅嘴里流出，頗感新鮮。潘師傅說，讀大學的兒子要是愿意，當然，他有文化，即使要干石匠手藝，也不會像我這樣干了。

潘師傅在金江邊的竹籬笆圍墻外，搭了一個僅供避雨和置放工具的簡陋工棚，工場里生產(chǎn)有大量石器，包括墓碑，石磨等等，制作工藝精湛，有生有色。我想，以潘師傅這樣的手藝及認真精神，相信，如放到更大的地方去，同樣會干的很出色。

做人做事，秉持著一顆真誠的心，一份認真的態(tài)度，一股如火般的熱情，定然有好的收效。歷史大潮滾滾向前，石匠手藝這條溪水般河流，涇流不斷，代復一代，延續(xù)中華千萬年紅線墨香，及精雕細鑿之藝脈———，突然間，潘師傅手機驟然響起，一份讓他急忙趕去的業(yè)務正催促著他！

這是勤勞智慧的石匠技藝的延續(xù)！工匠精神的延續(xù)！華夏偉大文明的延續(xù)！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