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青山，與夢

張艷

天氣突然變冷。身居五樓，抬眼便是齊樓高的一棵法桐，這兩日少見了麻雀的身影，想必它們提早知曉了氣溫的驟變。在之前，它們可是每天早早聒噪淘氣于窗前的。

麻雀醒得早，隨著天光和季節(jié)調(diào)整作息。每天看著它們，熟悉得如同家人，常?；秀庇X得它們就是我鄉(xiāng)下家中的那一群，或者是它們的子孫吧。日出前和日出后麻雀的叫聲是不同的，日出前它們發(fā)出“鳥、鳥、鳥”的聲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聲音。在大開本的中國鳥類圖譜中，我能辨認出熟悉的10余種，但現(xiàn)在，除了麻雀和喜鵲，已經(jīng)很難見到其它鳥類了。

鄉(xiāng)下把麻雀叫“家雀（qiǎo）兒”，體態(tài)嬌小，挪跳自如，能同人類生活在一起這么多年，麻雀的機警自是不言而喻。那時鄉(xiāng)間田里大片大片種谷子，谷穗彎下頭去的時候，我和娘會用玉米秸做好幾個大大的稻草人，給草人披上我已經(jīng)穿小的紅衣服綠衣服，用來驅(qū)趕麻雀?？春昧耍球?qū)趕，不是殺掉，當然這效果甚微，麻雀們照樣嘰嘰喳喳著該啄食谷穗啄食谷穗，該歡鬧歡鬧，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收割谷子時也會刻意留一些給這群小家伙們。

如今樹木莊稼似乎不少，而像以前那些愛說話的麻雀卻少了。麻雀一安靜，世界，仿佛缺少了什么。據(jù)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曾經(jīng)把麻雀列為四害之一，全民共殲之，結(jié)果呢？半個世紀后，最興旺的鳥類家庭依然是麻雀莫屬。

之所以費這么多筆墨細數(shù)麻雀的事情，是因為羨慕它們安家的本領(lǐng)和適應(yīng)能力之強大。家，是心靈的港灣，我一直夢想的家是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宅，背山面水，有草有林。房子不要很多，院子要寬敞，種花種草種樹，養(yǎng)一群雞鴨鵝。地面寧可是土，或淺淺鋪一層青磚，讓自由的野草能從磚縫里探出頭來。墻頭用老土脫坯壘砌，靠墻根的地方，不妨留著原來自生的堿蓬稞、狗尾草，甚至氣味刺鼻、帶刺的愛沾衣服的蒼耳子之類，夏天或許能引來幾只土蜂和花花綠綠的小蝴蝶。

我從小到大居的村子是大平原腹地上最普普通通的村落，村子中央是有一個小水塘的，我們在塘邊洗衣服洗菜。村子北邊有一條小河，平時水淺得我們下到里面只沒過小腿，可一到夏天，水幾乎漫過莊稼，我們可以自由地在河里洗澡，幾只鵝或一群鴨子天天在水里撲騰著。

村子四周的土地是肥沃的，不只長莊稼，還長著野葡萄、酸枸杞、甜菜根，除了冬季，我們幾乎與它一起同云雨。我相信地氣的說法，赤腳或穿軟底的布鞋走在土地上，覺得舒適、快樂，而且自信。土地是命根子。多少年，鄉(xiāng)人們一茬茬地種谷子、玉米、小麥、棉花，土地慷慨地奉獻出食糧，換回我們的吃穿用度。沒有人會想過不去種地，讓地白嘩嘩地荒著禿著，從沒有想過。這正如娶了婆姨就要生娃傳宗接代，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大地上的事情，我們無法預(yù)料，怡然自得的麻雀們依然每天忽而瞇著眼，忽而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覓食，一副豐衣足食的模樣，它們也不會知道土地發(fā)生或?qū)⒁l(fā)生什么。

村西頭建起了一個小廠子，做皮毛加工，時時有難聞的氣味傳出。鄉(xiāng)人們能忍受，畢竟一陣風(fēng)來，就吹走了，抱怨幾句也就過去了，該咋過還咋過。何況老王、老李家的閨女和村子里那么多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在小廠子里打工，每月是要拿回一摞票子的。

最早覺出不對勁的是村西離廠子最近的王叔，他的麥地突然苗稞大片地打蔫，緊接著種的豆子幾乎不結(jié)莢，去種子站特意問詢，怕是買錯了糧種兒。

村里的小水塘幾乎干涸了，北頭的河水也在年年減少，澡是洗不成了。一年年，鄉(xiāng)親們無奈，大海碗里的飯食吃著也不似從前的香了?？粗鴮⒁膹U的土地，在上面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的鄉(xiāng)親們除了嘆氣之外，沒有辦法，只得怪罪到老天爺，老天耍起脾氣來，也是這么犟的。

先是縣上領(lǐng)導(dǎo)領(lǐng)著幾個陌生面孔的人，扛著幾個大鐵家伙，在地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挖挖，后來取走了幾包土。接下來，縣里開著大喇叭的車來了，給鄉(xiāng)人們撥了款，分發(fā)到各戶，讓麥地閑下來，村西小廠子排出的黑水，堅決不許再漫向土地。

鄉(xiāng)親們臉上重又有了笑容，讓老牛般任勞任怨的土地閑一閑也好，生病了就得治病休息。

每次回村里，我都給老屋子掃掃灰，再修剪一下棗樹枝，至于那些每到春天就會瘋長的草們，還是留著吧，它們雖長得毫無章法，但原始的味道總讓我回憶起小時候，一家人擠在小院里，嬉鬧著，我們拔草剁草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做菜做飯過家家，草真是清香啊。豬在哼哼，狗在汪汪，雞在打鳴，家雀兒們齊齊聚過來跟雞搶食兒，別看家雀兒個頭小，那機敏勁，一點不含糊，讓拙笨的雞們一點脾氣沒有。現(xiàn)在每每回憶起，就會想起蘇東坡，這不就是蘇東坡老兒詩中的意思嘛。

那年過年，娘從集上買回來了一套年畫，貼在了老土墻上，畫有四幅，是青山綠水圖，青山矮，白云低，綠水清，山下煙村如畫。當時看得我心旌蕩漾。那是一套印刷得很粗糙的四扇屏，或許是今人模仿的界畫，畫面顏色本舊，山水樓閣儼然，人物安詳自足。只看第一眼時，我就覺得它們親切，跟自己就居在這畫中一樣，那時我固執(zhí)地相信，畫中的美好生活終有一天會實現(xiàn)。

多盼著畫中的青山綠水圖能復(fù)原，山水澹澹樓臺相映居人悠閑，甚至比蘇東坡更加有味道，到那時，我們對著這真實唯美的畫面感嘆，也是背不住的事呢。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