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癸酉日食”

楊升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歷組卜辭中有一組記載被稱為“癸酉日食”的甲骨。這組甲骨中的一片為王襄所收藏，最早著錄于1925年出版的《簠室殷契徵文》一書的“天象”第一片(《簠天》1)。此片上有兩條卜辭，王襄所作的釋文為：

癸酉貞日夕又食隹若。

他在考釋中說：

《說文解字》夕，莫也，從月半。見段注，莫者，日且冥也，日且冥而月且生矣，故字從月半。見朱氏《說文通訓定聲》夕下引《洪范》五行傳注，晡時至黃昏為日之夕。考《說文解字》無晡而有餔。餔，許說申時也。依段氏改本，段注云餔一作晡。按《史記·呂后本紀》日餔作餔。又古文右字與有祐侑字通。此記日食之貞。[1]

晡時即申時，《廣韻·模韻》“晡，申時也。”申時即午后4點至6點。王襄認為這是“記日食之貞”，記載的是一次日食。

《簠室殷契征文》著錄甲骨1125片，以事類為次序排列，是甲骨著錄分類排列的開始之作。但為了就其分類，著者有時把一片甲骨分割為二三片。天象這片甲骨上，作者將他辭部分割去，只著錄有被視為“日食”的兩條卜辭。1933年商承祚編著的《殷契佚存》出版，其第374片是于省吾所藏，其上的5、6兩辭，與《簠天》1同文。在釋文中商先生將“日夕”二字，釋作“日月”二字。對于“又食”二字則釋作“有食”，是否是日食，未說。《甲骨文合集》收入《殷契佚存》此片，編號為33694(見圖)，在《合集》釋文中，亦采王襄釋文，將“日月”二字釋作“日夕”。《合集》釋文不是考釋，故對是否為日食也未解說。《甲骨文合集》主編郭沫若在1933年出版的《卜辭通纂·考釋》的一個注中說“《簠室殷契徵文》首載二辭，均言日夕有食云云，舉為日食之例，案，殊牽強。或讀夕為月，以日月食解之，尤妄，不知日月不竝食也。[2]。《甲骨文合集》總編輯胡厚宣在1985年發表的《卜辭“日月又食”說》文中說，這兩條卜辭“是命龜之辭，意思是正反兩方面對貞，卜問日月如果有食，會是吉利還是不吉利呢？并不是說癸酉日真的有了日食或月食或日月頻食的現象發生。”[3]1992年黃兢新女士在《甲骨文所見日月食及星象》書中提出“‘日月有食’實應斷為‘日、月有食’，‘日’字為時間單位。”認為是發生在癸酉日的一次月食。[4]

1998年李學勤在《癸酉日食說》文中，從文字釋讀上來解說卜辭記載的內容，他提出此甲骨上的“日月”應是“明”字，他說“不管下面有沒有空間，‘日月’總是擠占一個字的位置，這難道不是有點奇怪嗎？我想這一現象其實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因為所謂‘日月’，實際是一個字，就是‘明’字。”“歷祖卜辭的‘明’字從‘日’，只不過‘日’旁寫在‘月’的上方而已。”此二辭應讀為：

癸酉貞明又(有)食隹若。

“古時稱日為‘大明’，一天中時段的‘明’或‘旦’，均以日的視運動而標舉。因此，辭中說‘明有食’，應該是指日食”。[5]認為是發生在天明時的一次日食。最近劉大月在《甲骨文所見黃昏日食補說一例》文中，從“日夕有食”說，認為卜辭“夕”是指黃昏，是發生在黃昏時的一次日食。[6]

幾十年來天文歷法學者們對這次“日食”發生的時間，作過反復地推算，具體情況可參見上引胡先生的《卜辭“日月又食”說》一文。

癸酉，[貞]明[有]食……上甲。 《京津》3965(《合集》33695)

癸酉，[貞]明[有]食……上甲。 《屯南》379

這兩片甲骨上的“上甲”二字合文是清楚的。《京津》一片是非發掘品，據胡先生說是關寸草氏所藏，《屯南》一片，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973年在河南安陽殷墟小屯村南經科學發掘出土的，都是可信的。

這片甲骨上的“日月”若是“明”字的誤讀，那么，它們所占卜的就與日食、月食都沒有關系，而是一組祭祀祖先的占卜。甲骨卜辭中有關日食、月食的占卜都有固定的用辭，為“日有食”或“月有食”，如占卜日食的卜辭：

占卜月食的卜辭：

六日[甲]午夕月有食。 《合集》11484正

旬壬申夕月有食。 《合集》11482反

貞翌[甲]申易日，之夕月有食。 《合集》11483正

三日乙酉夕月有食，聞。 《合集》11485

如是發生日食、月食的天象，總是在“有食”前加上“日”或“月”字，以明確是日食或月食(見圖)。上面所討論的4片甲骨上的卜辭，都是“明有食”，“明”是個時間副詞，是記日間的一個時段，[8]不是表示白晝的“日”，也不是表示夜晚的“夕”，而且甲骨文也沒有用時段來記日月食的例子，所以“明”后的“有食”的“食”不可能是指日食，而應是指食物或用餐。

甲寅卜，又食，告。 《合集》2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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侑也有報答、酬謝的意思，《爾雅·釋詁下》：“侑，報也。”郭璞注：“此通謂相報答。”侑祭為勸食、報恩的思想，所以是卜辭中最常見的一種祭祀。商人是重孝道的，《呂氏春秋·孝行》引《商書》云：“刑三百，罪莫重于不孝，”高誘注：“商湯所制法也。”在殷墟90年來的考古發現中，商代貴族用大量的人殉葬，在甲骨文中有大量用人祭祀的卜辭，反映出商代統治者十分殘酷野蠻，但那是對被統治階層的人、被奴役階層的人的行為，而對統治階層內部則是收族團結，甲骨文中的商貴族對祖先的隆祭，就是孝行的反映。[12]所以上引卜辭中的“有食”應為“侑食”，是祭者陳上祭品(祭品主要是食物)，敬勸祖先多多享用，以報答他們的恩情，即所謂的孝子“事死如事生”。上引《京津》3965(《合集》33965)、《屯南》379兩片甲骨上的卜辭，辭中都有“上甲”合文符號，應是祭祀上甲的占卜，兩片甲骨上的卜辭可補足成完整卜辭：

[癸]酉，[貞]明[侑]食[于]上甲。 《京津》3965(《合集》33695)

[癸]酉，[貞]明[侑]食[于]上甲。 《屯南》379

《佚》374片上的卜辭也是在“癸酉”這一天祭祀上甲，其上存9條卜辭，釋如下：

1、 ……貞……三小……

2、癸酉，貞于上甲。

4、于正京北。

5、癸酉，貞明有(侑)食，隹若。

7、乙亥，貞侑伊伊。

8、乙亥，貞侑伊伊三牛。

9、……王……出……

《簠天》1片經唐蘭與《簠人》1、《后上》26.15、《后下》3.16三片相拼合，得9條卜辭：

1、癸酉，貞帝五(玉)其三百牢。

2、癸酉，貞其三小。

3、癸酉，貞于上甲。

4、于南兮。

5、[于]正[京]北。

6、癸酉，貞明有(侑)食，隹若。

8、乙亥，貞侑伊伊。

9、乙亥，貞侑伊伊三牛。

這4片甲骨上的“明”字寫法都一樣，都是“日”字在上“月”在下的特殊寫法；卜辭都是在同日(癸酉)占卜祭祀對上甲侑食的內容，不同的只是《京津》3965和《屯南》379是將“侑食”的內容簡略為一次卜問，用一條卜辭；《簠天》1和《佚》374比較緐復，分成3次卜問，用3條卜辭，還卜問順不順。

綜上可見，這4片甲骨上關于“有食”的卜辭實應讀為“侑食”。所謂的“癸酉日食”并不是一次日食，而是商王以“侑食”祭來祭祀上甲的一次祭祀活動的占卜記錄。這次向上甲獻食祭進行了多次占卜，將占卜的內容分別刻在四塊甲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