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是個好東西

西瓜是個好東西。

在以火爐著稱的武漢，在武漢熱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的酷暑，西瓜更是個好東西。

綠皮、紅瓤、黑子的西瓜，切成一塊一塊，罩在透明的玻璃柜里，高高翹起兩只角，誘惑著行人的眼。可惡的西瓜攤主穿一件背心，腆起渾圓的肚子，坐在綠色的樹蔭下，有滋有味地品著一塊西瓜，誘惑著顧客。一口咬下，瓜瓤缺了一彎，瓜汁便像小溪一樣順著他的嘴角他的指縫稠稠地流淌。他還故意慢慢地咀嚼，故意哼哼唧唧地裝出一副愜意的樣子，還閉上眼（當然是假閉著，他得防止我們趁機偷瓜），然后亮起嗓子一聲吆喝：

“呃——好甜的西瓜——好甜好甜，不甜不要錢——”

沒有一個小孩能頂住西瓜的誘惑。

但是我們沒有錢買瓜。

我們只有像蒼蠅一樣叮在西瓜攤旁看人家吃瓜。

看人家吃瓜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當然，更是一件需要豐富想象力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現在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的藝術想象力是不是在看人家吃瓜時鍛煉出來的。總而言之，那時我雖然只有十歲，但看人家吃瓜的“看齡”已經不短了。初看人吃瓜，是看不了幾個時辰的，首先是吃瓜的人目光滿含著輕蔑、鄙夷，從眼角斜射過來，比酷夏的陽光還要毒辣;其次是吃瓜人的牙齒一口咬住西瓜時，你覺得是一口咬住了你饑渴難忍的胃，禁不住一陣痙攣;然后是吃瓜人一口一口咬著，咀嚼著，吞咽著，你的嘴也會情不自禁地應和著，一下一下地咬著，咀嚼著，吞咽著。每一次的咀嚼，都使你的胃充滿希望，可每一次吞咽又使你的胃感到了失望。于是，在這希望與失望的交替折磨中，你的胃會發瘋般地疼起來，要么抱著肚子蹲在水溝旁呻吟，嘔吐;要么像餓狼一樣暴跳起來，從吃瓜人手中奪過殘缺的西瓜，一邊瘋狂地逃跑，一邊瘋狂地啃著那瓜皮，將那瓜汁糊得滿臉，然后站住，將西瓜砸向那吃瓜人，然后與吃瓜人對罵，然后得意揚揚地凱旋。

我曾經蹲在水溝旁翻腸倒胃地嘔吐過，但是我敢向老天發誓，我沒搶過人家手里的西瓜。

我能夠整天整天地看人家吃瓜。

我能夠全神貫注地盯著吃瓜人的嘴，看那黑洞洞的口腔如何張開，看那白瓷瓷的牙齒如何抓住了飽含水汁的瓜瓤，看那鼓囊囊的腮幫如何拱動，然后，看吃瓜人的脖子如何地扯動……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象是我正在吃瓜。紅瓤的瓜、黃沙瓤的瓜，大子瓜、小子瓜，未熟透的生瓜、熟過了頭的倒瓤瓜，脆生生的瓜、甜蜜蜜的瓜……我感到瓜瓤像一層一層的薄冰在春風中融化了，匯成了一條一條涼絲絲的小溪，滋潤著我的嘴，我的喉，我的食管，我的腸胃，甚至我的每一個細胞……我便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戰栗，一種舒適的松弛。吃瓜人在我的眼中一下子模糊了，雖然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在那炎熱的夏季，我便這樣“吃”瓜。

唉，西瓜真是個好東西！

（選自《中國孩子的夢》）

古有曹孟德望梅止渴，今有董宏猷看人吃瓜。吃西瓜可以解渴消暑，看人吃西瓜卻沒有這種功能，而且還是一件“痛苦”的事。這種痛苦，如今可以吃瓜吃到飽的孩子自然是沒有品嘗過的，那就不妨像作者看人吃瓜一樣，調動豐富的想象力，到字里行間去感受一番。除了可以和這位“大胡子叔叔”學寫作，說不定以后吃起西瓜來也會覺得格外美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