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陽
摘要:本文由近期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網絡選秀節目《創造101》入手,從節目環節與價值導向兩個方向,分析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的本土化改造,并由此介入對中國式偶像模式的探討。本文認為,通過在形式與價值內核兩個方面的本土化改造,《創造101》將日本韓國女團中完全作為欲望對象的女性偶像這一不適合中國社會價值觀念的形象,改造為獨立自主,或者雖然能力平平,但是大方真誠的形象。
關鍵詞: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本土化改造;偶像經濟;價值導向
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的改造一直是學界和管理部門關注的焦點,而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又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與中國文化產業的創新能力;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內在的價值觀在中國社會的適應性。目前的共識是,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占全部節目的比例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其中的價值觀也要按照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進行本土化改造。事實上,在中國獲得成功的引進真人秀節目,從形式到價值內核無一不進行了本土化改造,而這個改造過程,本身已經是一種創新。本文由近期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網絡選秀節目《創造101》入手,從節目環節與價值導向兩個方向分析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的本土化改造,并由此介入對中國式偶像模式的探討。在接下來的部分,本文先簡短梳理了《創造101》所屬的真人秀類型——競賽類真人秀在中國的發展,再分析這一檔節目背后的偶像文化,最后在此基礎上分析其本土化改造。
1真人秀在中國:明星與大眾
以2005年的《超級女聲》為代表的競賽類真人秀是最早在中國躋身現象級的引進真人秀節目模式之一。雖然這一節目并沒有購買其原型《美國偶像》的版權,而只是模仿,但是以國外節目為藍本的再創造也可以視為一種引進。當然,選秀節目的火爆也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比如全民娛樂的狂歡和對一夜成名的想象。從2006年開始,廣電總局針對電視選秀節目制定了一系列政策,類似《超級女聲》這種以普通人為主角、從“草根”到明星的競賽類真人秀節目也不復往日榮光。逐漸地,從韓國引進的、以明星為主角的真人秀開始泛濫于熒屏,即使是競賽類真人秀,參加者也都是成名或至少小有名氣的職業藝人,最多是小眾藝人借助節目走向大眾市場,而不再會有草根英雄的神話。但以明星為主角的真人秀也引發了諸如炫富、炒作負面新聞、片酬虛高等新問題,特別是原來的演員/歌手不再注重專業技能的提高,而高度依賴于明星真人秀帶來的超高人氣與曝光度。2015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又下發《關于加強真人秀節目管理的通知》,還開設了真人秀節目訓練班,由田進副局長圍繞真人秀發展現狀、政策導向與整改趨勢進行指導。該通知和訓練班都要求真人秀節目應當“主動融入社會主流核心價值觀”,并發揮“價值引領作用。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關注普通群眾,避免過度明星化”,還特別強調“要吸納更多各行各業基層群眾參加節目制作”“讓群眾成為節目的主角”。
在后續一系列政策的引導下,電視上的明星真人秀節目有所收斂,而因政策和市場雙重壓力下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大眾競賽類真人秀節目,開始借助互聯網平臺逐步復興。2017年,愛奇藝、騰訊視頻和優酷分別發布了《中國有嘻哈》、《明日之子》和《快樂男聲2017》三檔選秀節目,并獲得了成功。雖然因為價值導向的偏離,《中國有嘻哈》推出的嘻哈文化及其明星很快消失在主流媒體,但后兩檔節目卻為時下中國的大眾文化工業提供了一些有原創能力的新興力量。短短十余年間,競賽類真人秀節目的主角經歷了從大眾到明星再到大眾的轉變,一方面是因為電視臺的相對衰落與視頻網站的崛起,后者不僅面對更寬松的監管,而且有著更豐富的互動形式,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觀眾厭倦了拿著超高片酬、炒作人設,職業技能卻平平的明星選手,而希望看到有著真正實力的新興力量。再者說,日益成熟的觀眾明白,明星在真人秀中所展示出來的“普通人的一面”,也是在文化工業的框架之內,由專業團隊精心設計,這就與“真人秀”中的“真”背道而馳,相比之下,盡管普通人在真人秀中也是表演,也是在塑造公眾形象,但正是因為其“草根”屬性,其表演中有青澀的一面,有成長的一面,比之明星的成熟圓滑更有可看性。正是在這種產業結構與市場期待的雙重轉向背景下,草根大眾參與的真人秀節目又再度復蘇。
然而,有李宇春那一屆“超女”珠玉在前,完全的老房翻新已經無法滿足市場期待,《快樂男聲2017》的不及預期已經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好在,這十余年來變化了的中國流行工業見證了粉絲—偶像這一對成熟的流行文化工業關系模式的崛起,特別是以TFBOYS為代表的養成系偶像一方面讓市場見到了粉絲的力量,另一方面更說明偶像“被見證”的成長過程對于粉絲的巨大吸引力——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真人秀”。在這種狀況下,中國的流行文化工業希望能夠借助日韓偶像文化的成熟模式,批量地為市場生產“偶像”,同時讓觀眾參與到其成長過程中來,2018年的視頻網站上,以騰訊視頻的《創造101》和愛奇藝的《偶像練習生》為代表的新型的競賽類真人秀節目就應運而生了。其參與者,為“偶像練習生”。該詞借用自日韓流行文化工業,在這一工業體系下,娛樂公司會發掘有潛力和意愿成為職業“偶像”的年輕人,為其提供學習和培訓條件,“練習生”們并不是真正的藝人,而是在努力學習成為“職業藝人”的“學生”,他們只有非常微薄的收入,即使在正式進入娛樂行業之后,還需要償還公司當年的培養費用,而且,這個身份有著相當的淘汰率,不是所有的“練習生”都能以職業藝人身份“出道”??梢哉f,“練習生”是介于草根大眾與明星之間的過渡狀態,以其為主角的競賽類真人秀是草根大眾“選秀”與明星競賽類真人秀的調和,參加者的競爭與成名的欲望比草根大眾更有合法性,而觀眾也能從中看到明星的成長,獲得“養成”的快感。
2偶像文化在中國:拒絕欲望化的粉絲
《偶像練習生》和《創造101》都脫胎自韓國競賽類真人秀《Produce101》,只是后者購買了版權而前者沒有。另外,《偶像練習生》的參加者是男性,而《創造101》則是女性,最后的優勝者們組成一個團體而“出道”為正式的藝人偶像,其背后分別是日韓文化工業中的“男團”與“女團”。這些團體的成員,即“偶像”,在其文化工業體系中有著特殊的身份,與“歌手”、“演員”,都不相同。盡管他們/她們也有著過硬的歌唱、舞蹈技能和完美的個人形象,但是他們與其他類型的藝人的區別不在于專業技能,而在于與市場的關系,或者說“男團”與“女團”成員的“偶像”身份,高度依賴于粉絲,以及在外人看來這些粉絲幾近瘋狂的行為。與傳統的“明星”相比,“偶像”與粉絲之間的關系更為密切??梢哉f,在傳統的、好萊塢模式的“明星”體制下,“明星”如星星一般是高高在上,供觀眾瞻仰與想象的,而“偶像”則像這個詞的本意一樣,是粉絲盡管膜拜卻觸手可及的。“偶像”會有大量的見面會、握手會,面向粉絲發售特許產品、限量產量,讓其成為粉絲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問題在于,中國的流行文化工業與日本和韓國的情況非常不同,除了TFBOYS等少數例外基本沒有成熟的偶像團體。鹿晗、吳亦凡、張藝興和黃子韜等從韓國男團回國的偶像,也在向傳統的歌手和演員方向發展,而且TFBOYS近年來也在轉型,隨著他們進入專業藝術院校,其未來也應是演員。與男子偶像相比,中國的女子偶像團體的市場更為狹小,目前,只有脫胎于日本AKB48的SHA48及其在廣州等少數一線城市的分隊能勉強生存,其他的女子偶像團體如廣州的1931盡管背靠大公司的巨額投資,仍然黯然解散。
究其原因,是中國和日韓的流行文化產業結構和文化環境的不同。在規模較小且充分競爭的日本,特別是韓國市場上,每個生態位都已經被占據,偶像很難轉型成為傳統的歌手與演員,但是在中國這個龐大且不穩定是市場上,偶像身份很容易發生變化,作為偶像的具體個人,自然會趨利避害,去從事更少限制和更多收益的歌手與演員身份。更為重要的是,中國女性粉絲相對于日韓的獨立自主的自我意識,極大地影響了其對偶像的消費,她們不接受完全作為男性欲望客體的女性偶像,也不會完全將自身欲望投射與男性偶像。目前中國的女子偶像團體,主要的模仿對象都是日本的AKB48,其粉絲大多為男性,充當的是“理想女友”的身份,但是中國男性粉絲的熱情和消費能力都是不足的,這也導致其AKB48的中國模仿者們很難成功。而對于富有激情和金錢的女性粉絲來說,消費女子團體和男子團體的動力是完全不同的,也許男子團體在某種意義還可以負載“理想男友”的想象——但實際上女性粉絲也是往往以“養成系”的方式來消費男子偶像,TFBOYS的粉絲中相當大比例是“親媽粉”,是將這三個小男孩當成兒子來喜愛,甚至出場已經是成年人的《偶像練習生》,也有大量的“親媽粉”,其第一名“C位出道”的蔡徐坤的見面會上,粉絲們大喊的是“媽媽愛你”而不是像日本、韓國的粉絲那樣喊“我愛你”。
3《創作101》的本土化改造:形式與價值
正是因為中國偶像文化與日本、韓國的差異,如果完全照搬其節目模式,是根本無法取得成功的。韓國的《produce101》的節目模式,是選擇來自不同公司的101名練習生,先根據導師評級劃分能力層次,組成臨時團隊,再選擇歌唱、說唱和舞蹈三項能力組別進行比賽,完全由觀眾選出獲勝者,每一輪比賽淘汰一定比例的選手,最后一輪留下的11名練習生為獲勝者,組成一個新的組合正式“出道”為“偶像”。中國版的《創造101》基本保留了這一流程,但在細節上有所調整。最關鍵的是,韓國版的非常強調參賽者的基本能力,整個節目的核心也是圍繞著練習生歌詞、說唱和舞蹈能力的提高而展開的。的確,在“公演”環節當中,韓國版練習生們表現出來的基本功是要高于中國版的。而且,在比賽的具體方式上,韓國兩個對戰的團體,是選擇相同的曲目,更能看出基本功的差距,而中國的團隊,則都是選擇不同的曲目,甚至在風格上也會大相徑庭。實際上,有時候在舞臺上的差距,不是由選手個人素質而是表演內容本身所帶來的,更會影響到觀眾的主觀判斷。也是因為這一點,很多批評者們認為中國版篡改了韓國原版的精華,而且拉低了節目的素質。
但是,基本技能高低并非問題的關鍵,而是在于兩種比賽方式突出的內容背后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之間關系的是觀眾想要看到的內容,關系到觀眾的價值觀。在韓國版中,突出的選手的基本功及其為了提高基本功,達到某個標準的努力,在中國版中,突出的是選手的個人性格與特長。實際上,按照韓國女團的標準,中國版中的很多選手是嚴重“偏科”的,有的選手聲樂基礎非常好,達到了專業歌手級別,但是舞蹈基礎平平,還有的選手雖然專業素質過硬,也沒有超出其他人太多,但是個性、形象非常突出,富有強烈個人風格,反而比那些各方面基礎都好的更受觀眾歡迎。簡而言之,韓國版的《Produce101》設定了一個合格線,還是在挑選一支標準的女團,而中國版的《創造101》則是在探索適合中國社會及文化的女子偶像團體的模式。這也是為什么,在本節目中最好地詮釋了“逆風翻盤、向陽而生”的王菊在第五期中說出了“你手中,是重新定義中國第一女團的權力”后獲得了壓倒性支持的原因——從日韓移植過來的女團文化并不能適應中國市場的需求,中國需要完全不同的女子偶像團體組合,至于這個組合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則是《創造101》這個節目需要去探索的。
但至少,這個偶像團體不能是粉絲單一欲望的投射,不是去滿足“理想女友”的想象。事實上,從節目的第一期開始就引起觀眾注意的楊超越也負載了這樣一種價值。盡管有人認為楊超越代表了王菊的反面,因為她什么都不會,或者什么都做不好,代表了男性對于女性最保守的“美麗而無用”的封建道德的想象。但問題在于,觀眾們對于楊超越的喜愛,并非因為其“無用”,而是因為她的真誠。雖然她的話咋一聽上去像是假的,但是從幕后揭示的信息來看,她講的全部是實情,這實際上和文化工業流水線上精心打造的偶像完全不同。她的什么都不會,在觀眾看來,是對流行文化工業流水線的一種反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楊超越和王菊的文化意義是一樣的——女團是文化工業流水線的最集中體現,標準的歌聲、整齊劃一的舞蹈、嚴謹的表情管理,但是這個節目所要提供的是和流水線的韓國女團完全不同的中國女團,它可以容納不同的成員。
同樣的邏輯之下,中國版的《創造101》將大量的篇幅給了能夠展示選手個性的生活場景,她們不再是舞臺上那個雖然很甜美,但是缺乏辨識度的“女團成員”,而是一個個具體的個人,有著自己的生活和個性。比如賴美云名次的大幅度攀升,是因為在48晉36之后的一次團體展示上,她表演了模仿秀,誰也想不到這個長相甜美的女孩子有著超人的模仿天分和喜劇表演才能。這個時候,她能吸引觀眾的不是女性化的歌唱與舞蹈,而是超越了性別范疇的表演能力,而這些是超出了日本、韓國女團的標準之外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版的《創造101》盡管是引進節目類型,但是通過在形式與價值內核兩個方面的本土化改造,實際上已經包含了創新。更重要的是,它將日本韓國女團中完全作為欲望對象的女性偶像這一不適合中國社會價值觀念的形象,改造為獨立自主,或者雖然能力平平,但是大方真誠的形象。
(作者單位:中國文化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