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
曾子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真的,人們糊里糊涂過了一生,到將瞑目的時候,常常沖口說出一兩句極通達的、含有詩意的妙話。歌德認為小孩初生時的“呱呱”一聲是天上人間至妙的聲音,我看彌留的模糊囈語有時會同樣值得推敲。前天買了一本梁巨川先生遺筆,夜里燈下讀去,看到絕命書最后一句話“不完亦完”,掩卷之后大有“為之掩卷”之意。
宇宙這樣子“大江流日夜”地不斷地演進下去,真是永無完期,就說宇宙毀滅了,那也不過是它演變里一個過程吧。仔細看起來,宇宙里萬事萬物無一不是永逝不回,豈單是少女的紅顏而已。人們都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可是今年欣欣向榮的萬朵嬌紅艷不是去年那一萬朵。若是只要今年的花兒同去年的一樣熱鬧,就可以算去年的花是青春長存,那么世上豈不是無時無刻都有那么多的少男少女,又何取乎惋惜。此刻的宇宙再過多少年后會完全換個面目,那么這個宇宙豈不是毀滅了嗎?所謂長生也就是滅亡的意思,因為已非那么一回事了。十歲的我與現在的我是完全不同的,那么我也可以說已經夭折了。人世的圣人雖然看得透這兩面道理,卻只微笑地說“生生之謂易”,這也是中國人都懂的地方。但是我卻覺得把生死這方面也揭破,看清這里面的玲瓏玩意兒,卻更妙得多。
這些話并不是動員人們袖手不做事,天下真正做出事情的人們都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諸葛亮心里恐怕是雪亮的,也曉得他總弄不出玩意來,然而他卻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叫作“做人”。總之,天下事不完亦完,完亦不完,顧著自己的心情在這個夢幻的世界去建筑起一個夢的宮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