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錦 編輯|柏櫟
高至凡
圣母子、圣安妮和施洗者圣約翰(The Virgin and Child with St Anne and St John the Baptist)列奧納多·達·芬奇的炭筆畫,作于1499年至1500年,現(xiàn)藏于英國倫敦英國國家美術館

從世界的一頭唱到世界的另一頭
高至凡去世前的最后一場演出并不夠完美。他穿著一身黑色西服套裝,頭發(fā)梳得工整,舞臺照得發(fā)亮。一段鋼琴前奏后,他的手在空中定住,嘴巴夸張地張成“O”形。第一首合唱歌曲是《Locus iste》,拉丁文歌詞的天主教圣歌,即使看背影,也能感覺到指揮者的力量。但第一組合唱指揮的速度太快了,結束后,高至凡的神情頗有些懊惱,“譜子忘帶了,我太緊張了,想快點結束。”
事實上,這位指揮已經創(chuàng)造了一支國內最有辨識度的校園合唱團—從廈門大學音樂教育系畢業(yè)后,高至凡成為了廈門六中的音樂老師,2017年,他找來好友徐聰,在初中合唱團排練這種無伴奏、僅以人聲哼唱的音樂形式阿卡貝拉,第一首自制音樂視頻《青花瓷》放到網絡上,廈門六中合唱團就火了,登上熱搜,視頻被上萬次轉發(fā),合唱團也被邀請和周杰倫、張靚穎等藝人同臺演出。
但人們終究沒有等到下一場演出。7月19日晚6:30,年僅28歲的高至凡突發(fā)重疾離世。
在很多時候,學校合唱團的主要功能都是炫技打比賽,成為充溢功利色彩的空間,但高至凡考慮的始終是音樂藝術本身。“我們只想純粹地用‘阿卡貝拉’這種表演形式做出優(yōu)秀的音樂,終極目標是希望讓更多學生在感受美、表現(xiàn)美、鑒賞美、創(chuàng)造美的過程中,不斷提高審美情趣和藝術修養(yǎng)。”他曾在接受《廈門日報》的采訪時說,自己希望培養(yǎng)幸福的平凡人。
在7月21日的福澤園殯儀館,人群從屋內排到了屋外,很多是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他們哭著合唱《夜空中最亮的星》,送別高至凡,這首歌他教過好幾屆學生。
學生喜歡叫他“老高”。
扎個小辮子,穿灰藍色格子襯衫,臉圓圓的,戴個小眼鏡,走路駝著背,走著走著能跳起來,看上去痞痞的。學生劉曉奇還記得2014年的夏天,自己第一眼見老高,還以為他是返校看望老師的學生。
老高是廈門大學音樂教育系的畢業(yè)生,他原本只是陪朋友去六中面試,中途卻被“能指揮合唱團”的說法吸引了,回宿舍拿了兩張薄薄的簡歷。最后朋友沒過,老高過了。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做老師,醞釀著未來在酒吧駐唱或是去西藏做流浪藝人。
對待自己真正認可的事情,老高極為熱忱。廈門六中既有初中也有高中,但因為怕影響高中生的成績,學校原先只設立了初中合唱團。老高并不滿足于只帶初中合唱團,他有很多想做的音樂,男孩在初中還在變聲期,只有在高中才能做男女混聲合唱,音域更廣,認知也更好,能挑戰(zhàn)更多的作品。老高向學校申請做高中合唱團,領導抱著不一定能做起來的想法,同意讓他試試。
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的。聲樂特長生劉曉奇是合唱團的第一屆團員,他和老高去各處拉人入團,路上看到紅頭發(fā)的、看起來學習成績不好的就問人家會不會唱歌,即將面臨高考的大部分學生,并不愿意花時間在當時還一無所有的合唱團。他們去朗誦社拉人,也去籃球社拉人,每每上音樂課,老高都會物色人。“就像《放牛班的春天》,我們就是那個狀態(tài),外面那些翹課的爛仔啊,打球的全部拉進來,都試一遍音。”
汪宸賓是合唱團成立的第二個學期加入的,當時他剛剛面試樂隊主唱被刷:“他們就覺得我很差勁,帶著鄙視的語氣叫我去隔壁合唱團試一試。”后來老高用汪宸賓的經歷寫招新文章,標題是一貫的幽默:《唱得這么爛,隔壁合唱團適合你》。
音樂教室很吵鬧,汪宸賓走進去,老高坐在鋼琴邊,彈了音節(jié),示意他唱:“do re me fa so la xi do,xi la so fa me re do xi la so”。音落,老高就說進了,整個面試過程不過十幾秒。汪宸賓心虛:這就是面試嗎?百度上說合唱團面試不是得有三首拿手歌曲和至少一個升降號之內的試唱?
“老高,快過來排練了。”有男生在教室另一頭喊他。老高一把抓住汪宸賓兩肩,把他轉了個圈,面向學長學姐,把他推到人堆里,就這樣,汪宸賓正式成為一名合唱團團員,以自己沒料到的方式。而只有兩個人的團,一度擴張到80多人,中途跑掉了40多個,淘汰了幾個,最后剩下30多人。從夏轉秋,第一屆合唱團拼湊著成形了。
第一屆合唱團的學生,劉曉奇形容是“最痞的一屆”,老高剛畢業(yè),帶得頗有些吃力。“音,不準就說不準,得罵。老高那時候會說,你唱得還不夠好,曉奇你再教他一下。”老高心軟,不知道怎么做一個嚴格的老師,私下里他是會帶大家來家里吃火鍋聊天的朋友,課上不好罵人。
學校藝術團團長讓米奇去合唱團幫忙,米奇是和老高同期進廈門六中的女老師。第一次在合唱團亮相,米奇全程黑臉,站在臺上一一說完了以后要遵守的規(guī)則,諸如準點到也算遲到,學生們怨聲載道。
幾乎是第一天就形成了默契。老高管指揮、排練、音樂會策劃,米奇負責培養(yǎng)音樂素養(yǎng)和解決各種學生問題,學生退團了、家長來找麻煩了、學生請假缺席了。“他很天馬行空,他就是天才藝術家的樣子,講音樂也很跳脫,經常變,你都要把每個細節(jié)點記錄下來。比如說這首歌,(他會說)聲音要豎著唱。”
“米奇米奇米奇”,米奇模仿老高叫她的語調,頻繁、急促,她拉上了窗簾,人陷在陰影里,“你知道嗎,他一找我就有事,學生退團了,學生之間有矛盾了,把我的大提琴掉在出租車上了。可他走了之后,非常牽掛……我們是最好的伙伴,很多學生中途走藝考就是因為他,包括我,會在這條路一直堅持走下去,也是因為跟他一起做合唱團,不然我可能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上音樂課的老師,沒有那么多精彩的經歷。”


“合唱是什么?”
“合唱是彩虹。每一個聲部是一道顏色,最后融合在一起,所有顏色匯合,就是彩虹的樣子。”在大排檔里,周圍一片嘈雜,老高半玩笑地勸學生葉嘉雯以后做音樂老師。
合唱強調的是整體以及與彼此的配合,汪宸賓是后來才被這種參與感打動。合唱團50多個人,分成4個聲部,每個大聲部又分出兩個聲部,一共8個聲部,一個聲部的幾個人唱出的聲音得像一個人一樣,配合著其它三個大聲部,營造出豐富的音效。
一開始,汪宸賓很喜歡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跑調,但老高批評他不要突出自己。做了一段時間的發(fā)聲練習后,汪宸賓才逐漸把自己的聲音和聲部調整到了一起,“其實最好的合唱是你一張口,你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你只聽到聲部的統(tǒng)一的聲音,這是很神奇的,你看周圍的人好像都只是在張嘴,但是沒出聲,仿佛和聲是從天上飄過來的一樣。就是這么一個非常美妙的瞬間,打動了我,我好像真正意識到了合唱之所以為合唱。”
每一次合唱,汪宸賓都讓自己全力以赴,投入到情感狀態(tài)里,因為他不愿意錯過任何完美的瞬間。50個人,會犯各種各樣的失誤,能達到完美的幾率特別小。但一旦出現(xiàn),帶給人的震顫很大。“所有人的狀態(tài)達到一個最高點,我很想哭,唱完,落下最后一個音符,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陷入靜默。全團開始走Crescendo(漸強),從Pianissmo(最弱音)到Piano(弱音)到Forte(強音),再到Fortissimo(很強),這個Crescendo的過程,需要非常強的力量唱完,從生理上就是會導致顫抖的,但對我來說不止是肌肉的反應,更多是全身的對音樂所傳遞出來這樣的這種美好的一種反應。”
相比于團員會沉浸在合唱里的某個時刻,在舞臺上,指揮更像一個冷靜的救火員,掐好時間算好提前量,引導幾個聲部的來回切換,掌控全局。腦子得時刻冷靜,不能被音樂的情緒牽著走。只聽問題,預判下一次火災可能發(fā)生的時間和聲部,并盡量提前施以救援。大腦高速運轉的同時,面上還得裝得自信、高興和投入,給團員積極的情感支持。復旦大學 Echo 合唱團的藝術總監(jiān)洪川指出,敏感的指揮還會照顧到音樂廳的氛圍,溫度、濕度、場地的混響,甚至觀眾的狀態(tài):如果觀眾昏昏欲睡,就把節(jié)奏提快,甚至做一些夸張?zhí)幚怼H绻麄兙窀叨燃校蜁M量把觀眾繃得更緊,挑戰(zhàn)他們的神經。
老高選的曲子從來都是美的。高中合唱團第一首排的曲子是徐志摩的《我有一個戀愛》,歌詞里滿是晶瑩的浪漫。《BabaYetu》來源是非洲東岸的斯瓦西里族的祈禱歌,開頭醇厚女聲的哼鳴,隱約揭開了祈禱儀式的序幕。《Seasons Of Love》是他們選的團歌,出自1990年代傳奇音樂劇《Rent》,旋律復古、輕柔,歌唱要用愛來衡量生命,在佛羅里達州校園槍擊案發(fā)生后,該校的學生們曾唱著《Seasons Of Love》緬懷逝者。老高選的那些歌曲,有些歌她唱著唱著就掉眼淚,那些歌詞美好真摯,葉嘉雯后來在想,那會不會也是老高想對她們的說的話。
英語、日語、斯瓦希里語、毛利語、意大利語、拉丁文,“我們從世界的一頭唱到了世界的另一頭”,汪宸賓在合唱團完成了音樂啟蒙。
在合唱團的日子,汪宸賓后來回想起來,對一個高中生,很多時刻都是奢侈。其中一個傍晚,太陽已經變成紅色,漫天霞光,透過音樂教室的窗戶,照在地板上,學生都走了,汪宸賓喜歡和老高一起待著。“他跟我說,基本上每個學校,一年排兩首歌,一遍又一遍地唱,讓學生參加合唱比賽,為學校拿獎。不是為了培養(yǎng)學生對于音樂的熱愛,對合唱、整個世界美的理解,他們變成了為學校爭獎的工具,我們不要,我們要辦一個專場音樂會。”
“他感興趣的一直都是做音樂,更靠近音樂內核的東西。”音樂搭檔徐聰覺得他們之所以合拍,就是因為看到了彼此身上對音樂堅持的純粹。從學生時代,高至凡就不是一個很常規(guī)的好學生,課不喜歡了,就窩在宿舍聽古典音樂,“他只要不喜歡的東西,就不會去遷就,不會為了完美履歷、出國經歷去拼搏,懶得在邊角料上花什么心思,很多事情的出發(fā)點就是,他喜歡,感興趣,覺得這個東西是對的,所以他到六中以后能心無旁騖地做合唱。”
他們真的辦成了。在半個學期內,合唱團排練了13首歌,在2016年的5月22號,廈大科學藝術中心的音樂廳,舉辦了六中第一場專場音樂會,也是整個廈門中學合唱團的第一場專場音樂會。
返場歌曲老高選擇了《夜空中最亮的星》,汪宸賓站在舞臺最右側的角落,因為想到自己為了高考,要離開合唱團,沒唱幾句,他就開始默默流眼淚。燈光很亮,打在臉上發(fā)熱,淚噼里啪啦打到譜夾上。老高看到了,沖他笑。
汪宸賓因為生病心情一度有些低落,失眠,晚上只能睡著三四個小時。他開始質疑自己的學習,質疑自己在合唱團里的表現(xiàn),想退團,質疑自己的存在。他找老高傾訴,老高沒有順著他的情緒,還罵他:“你好菜啊。”“我真的有那么菜,有那么不堪一擊嗎?”汪宸賓不難受,只是對自己發(fā)問。
那之后,老高找汪宸賓在音樂會上負責斯瓦希里語《Baba Yetu》和毛利語《kia hora te marino》的獨唱。“當時我說老高,我算了,我狀態(tài)可能比較差。他說不行(笑),他說你都是酋長了,那你憑什么不能再多酋長一次呢?”“酋長”是老高給他取的外號,因為他之前主唱過《Baba Yetu》這首非洲土著歌曲。
老高把汪宸賓拉到家里去,一句一句教他發(fā)音和演唱。“這詞我能記一輩子,即使它沒有任何的條理,跟我的語言毫不相關,很難發(fā)音。”臨近演出,他課也不上了,攥著小紙條背歌詞。
“獨立上臺去演唱這么兩首很有難度的作品,讓我真的感覺到了,原來困難、糟糕的情緒都是可以通過音樂解決的。”汪宸賓唱最后一首歌的時候,看到媽媽在下面哭,他也哭了。“那之前我特懷疑自我,但真的很神奇,那次演出之后,我就好了,我又開始相信我可以辦到這些事情。”
鋼琴上最小的距離是一個半音,相鄰的黑白兩個鍵之間的距離。然而其實還有更小的單位,一個半音等于100個音分。受過良好音樂訓練的人,一般能夠聽到最小5音分左右的差距。但高至凡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聽辨能力,他和洪川都能聽到1.5音分左右的變化,對音色和高音都更敏感,同樣一段旋律,兩個人處理,高至凡能聽出來這種細微的差別,可以從多個聲音里判斷是哪個聲部和成員出了問題。
“高至凡心里是有東西的,有對音樂的感知力,還有表達的欲望”,這點洪川一開始就確認了,他是復旦大學 Echo合唱團的藝術總監(jiān),也是高至凡的老師。高至凡藝術修養(yǎng)好,有感受力,只是不知道怎么去排練,怎么去實現(xiàn)。在指揮上,他還并不十分成熟,洪川教他技術和方法,幫助他去實現(xiàn)他想做的東西。
洪川是高至凡從學生時代起就喜歡的指揮,他在人人網上同洪川搭訕,討論洪川的指揮作品。后來高至凡邀請洪川指導六中合唱團:“窖主,有沒有空,來廈門?”放在平時,洪川不會答應,何況是高至凡那樣沒頭沒腦的邀請。
但洪川看過他們音樂會的視頻,唱的是《陽關曲》,高至凡對曲子的處理和他之前發(fā)到網上的版本幾乎一模一樣。洪川問他,你有沒有聽過我的那個版本?高至凡一口應了,格外真誠地問他:“你那個版本我聽了2000遍,我完完全全就按照你的處理做的,但是怎么做,好像總是差一點,做不到。”
“我當時的感覺特別好玩兒你知道嗎,你懷疑有一個人抄你,然后你問他,然后他說對啊,我就是很認真地抄你,但是抄不像。”洪川回憶到這件事,還忍不住發(fā)笑。
廈門六中高中合唱團成立的第二年,洪川被邀請去開大師班。當時團里正在排金承志的《海岸》,里面有大量的rubato(彈性速度)段落,一個句子里,速度從慢到漸快,再漸慢。高至凡見到洪川的第一句話就是:“窖主,這曲子好難,揮不到一起去。”
洪川試著去指揮,發(fā)現(xiàn)團員看不懂指揮的手勢,他們自己唱了起來,越唱越快。洪川停了下來,花了一個上午,讓學生們練習唱音階,打拍子,直到大家能把拍子打一塊去才開始排練作品。他就好奇了,這個團,基礎都還沒打好,音樂會到底是怎么開的?
“聽啊,不停地聽,讓學生聽,反復地聽,讓大家模仿。”高至凡沒什么條條框框,有對音樂的一腔熱情和好奇,“很多作品其實我會勸他這作品太難不要選,但他還是會去嘗試。”選擇某個作品,就是因為好聽,他不需要再賦予更多的意義,讓大家去感受音樂本身就已經足夠了。
洪川知道高至凡經驗少,有意在排練時詳細地講解,但經常出現(xiàn)的情況是,他在排練,高至凡人不見了,跑外頭去抽煙了。或者不做筆記,不看譜子,一直在旁邊晃來晃去。洪川火大:“我不是來替你干活的,我是來教你這個事怎么干,以后你就會干了嘛。”高至凡嘿嘿一笑,看起來特沒心沒肺。
那之后很久,高至凡突然有一天又冒出來:“窖主,你可以再來了,消化好了,我們練得好辛苦啊。”洪川回憶起往事時說,“你看他面子上大大咧咧,但竟然所有細節(jié)都記住了!其實很一絲不茍的。”
“感覺就像你之前一直在隧道里面開車,從島外第一次進島,突然看到了西雅圖,發(fā)現(xiàn)一塊新大陸。”劉曉奇現(xiàn)在是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劇系的學生,他第一次領略音樂劇的美,是在老高的合唱團。
老高翻出來25周年紀念版本的《悲慘世界》,領著他們看,分析和聲、劇目題材、結構、終止式,還排練了里面的曲子《One day more》。劉曉奇喜歡極了《悲慘世界》,他以前給自己取的外文名是Valjean,音樂劇里冉·阿讓的名字。葉嘉雯則最喜歡《Chicago》,按捺不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陸陸續(xù)續(xù),《西貢小姐》、《歌劇魅影》還有《貓》,世界最經典的音樂劇,他們都看了。在音樂教室里,老高和五六個學生,從天光亮時看到天黑,窗簾蓋得嚴嚴實實,有時晚自習下課了,音樂劇還在繼續(xù)。
他們每天在音樂教室里瀏覽Youtube,翻找全世界各種新的音樂。“大家說我覺得好聽,我覺得不好聽,為什么不好聽,哪不好聽,老高就說,你懂個屁,基本上都是這樣子。”
汪宸賓曾興沖沖地給老高安利自己喜歡的民謠。老高聽到一半,罵他:“算了,不要聽了,這首歌挺爛的,我給你發(fā)一些歌去聽這些東西。”
老高發(fā)了幾首交響樂。汪宸賓沒聽下去,沒想說后來老高還記得這事,他想糊弄過去,“他問我聽了什么,我說我聽出了作曲家當時很憤慨的心情,在亂講。他說,你其實沒有聽吧,再給我回去聽(笑),下次我要問你。”老高鼓勵他,自己以前也聽不下去,上大學的時候,他把自己關在寢室里,瘋狂地聽。
古典音樂不容易聽懂,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吵鬧,繁復的樂器音碰撞在一起,倒不如吉他彈幾個和弦純粹。一開始汪宸賓“被摁著頭聽”,但慢慢地,他越來越能感受到繁復旋律的美妙和戲劇張力。從爵士、古典到后搖、hiphop,“他讓我知道音樂有非常多不同的美的存在的形式。”
王彥昕并不是合唱團的學生。5年前,他上初二,在小弦樂團,第一次見老高,襯衫短褲,踩一雙人字拖,頭總是微微抬著,似乎目空一切,洋洋得意。第一次周末排練,老高展示了一份譜子,6個聲部—這之前弦樂團幾乎沒分過2個以上的聲部。
試奏之后,王彥昕被他們自己完成的音樂驚訝到了。雖然還有很多缺陷,但這是他以前在大管弦樂團中都很少有的感覺,“不是作為第一提琴響徹全場,而是與各個聲部互相和諧,互相成就”。

“那段時間的排練是我長這么大經歷的最好的音樂體驗,更勝于第一次看到David Garrett用小提琴演奏搖滾音樂。”王彥昕6歲練小提琴,一路考級,對音樂和小提琴都喪失了熱情,像完成任務一樣每天按部就班上小提琴課。但在老高帶隊之后,他重新找回玩音樂的樂趣。
老高總在追逐音樂新的可能性。有時候是帶來一個剛學會的樂器,炫耀似的彈一首曲子。有時候是新的音樂處理軟件,老高把circle軟件比作甜甜圈——這是一個可以錄制聲軌疊加的應用,可以一個人錄制多個聲部,組成一個單人樂隊。老高給他們展示,自己當場唱幾段,錄了音軌,所有人坐成一個圈看著他玩,直到下課。
王彥昕性格內斂,直到最后畢業(yè),都和老高不算熟,但這不妨礙他喜歡老高。“老高也沒有特別教我們什么,但他自己在這樣子做,我們就會感覺挺酷,就想學他。”
7月19日,老高突犯重疾去世。看到消息的時候,汪宸賓還在大學合唱團排練,他抑制不住地顫抖,唱不出聲,跑去廁所,重復刷手機的動作,想知道這不是真的。
這兩天他們在排練《夜雨寄北》,“我怎么唱歌是他教的,怎么發(fā)聲是他教的,連怎么呼吸都是他教的”,汪宸賓試圖在電話那頭唱出來,但剛吐了兩個字就開始哽咽,他只好一字一頓把歌詞念了出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唱這首歌的時候,他腦海里都是老高咧著嘴對他笑的樣子。
葉嘉雯有時候覺得慶幸,想起老高,全是些美好的回憶。年初的時候,她們去找老高,吃完飯,天已經黑了,沿著江邊的步道散步。
十來個老團員,三五成群,前前后后,老高在他們之間穿梭,聽他們聊好玩的事情。突然某個角落里,有個人開始哼《Seasons Of Love》,接著另一個聲部開始合了,除了男低聲部沒回來,男高男中女高女低都在。他們唱著,忘記歌詞也要哼哼,老高也打著B-box加入,沿著湖明路走上湖明橋,他們走過筼筜湖和仿佛永遠建不完的地鐵施工地,歌聲不斷,從《Seasons Of Love》跳到《Vindo》。
「gu na la si dui da a lei ya gan nia」他們開始哼鳴起來,唱著路人聽不懂的語言,歌聲和老高起起落落的B-box,都飄散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