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夢遙 編輯|金焰

這是一個無從選擇的故事,也是一個關于選擇的故事:如何去生活,如何去給予,如何去愛。
生為同性戀,這是一個事實,不是一個選擇。那是你天生的樣子。你面對的不是一個十字路口,可以走左邊,也可以走右邊。同樣,身為同性戀者的母親,也不是一個選擇。
她們是成長在互聯網時代之前的一代人。幾乎鮮有例外,對于這些普遍生于上世紀60年代或者更早的女性而言,在意識到同性戀者的母親身份之前,同性戀存在于現實生活之外的平行世界。“同性戀3個字,我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我,離我太遙遠了。”來自廣東普寧的單親媽媽賀榮桂說。錯誤觀念大行其道,很多母親還認為,那是西方社會某種鬧著玩的時髦生活方式。
同齡人中不見出柜者,同性戀文學在她們接觸到的范圍里不存在。唯一的連接可能,大概是電影了。但即便看過含同性戀元素的電影,也不意味著什么。住在上海的媽媽樸春梅早年看過《喜宴》,對于里面男性間的接吻與擁抱,她沒看懂,以為美國很開放,那不過是男孩間一種禮貌行為。
來自陜西網名“暖陽”的媽媽回憶,她曾買回《斷背山》的影碟觀看,被電影里戀人間的情感深深打動,但依據她當時的認識,同性戀是一種由特定環境造就的主觀選擇。看完電影,她的下一個舉動就是將光碟藏在柜子里,“千萬不能讓兒子看見,要不跟著學怎么辦。”
出柜需要勇氣,需要明確的自我認同,需要反復的心理建設,也需要循序漸進的鋪墊。孩子在出柜前,有意無意釋放出來的信號,母親們會選擇性屏蔽。家住東北的張菊英曾去廣州探望兒子,發現兒子和室友其實是住在同一間房,房里擺著一張雙人床,一條雙人被。她感到不對勁,但馬上自我勸慰,不要想太多。看到安全套,她只是想,大概是哪個孩子跟女生談戀愛了。回東北那天,路上兒子把話題引到同性戀不該被歧視,才說幾句她就堵回去:“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受西方文化影響太大?”
出柜一刻到來時,多數母親第一反應不是痛苦,而是茫然。“媽媽,我是同志。”當兒子對她說出那句話,上海媽媽樸春梅感到莫名其妙,她想起兒子入了黨,趕緊回答:“我也是。”
一位來自貴陽的小學老師—她管自己叫“豪媽媽”,將成為貫穿這篇報道的主角。主角的故事會有更多巧合與戲劇性,但拋除這些,所有的母親的心路歷程是相似的。2018年7月,在同性戀這個詞像外星飛船一樣砸開她的世界的那個夜晚,豪媽媽經歷了另外一場大哭。因為瑣事和父親爭吵,家庭生活中積壓多年的委屈全部涌現出來,幾十年來她從未在父母面前哭過,那天竟哭了起來。
還是在長沙工作的兒子發來微信一通開導,讓她情緒好轉。兒子23歲,永遠是那么貼心。話題轉向別處,她問道:“過年回來嗎?是不是應該可以給媽媽帶個女朋友回來?”
“媽,可能我的想法和您不一樣。”
“不可能要獨身吧?”
“獨身倒不會,”兒子說,“只是會找的人和你們的那種希望離得很遠。”
“不可能找個離婚的吧。即使那樣,只要是合得來,都可以。”她說。
“不是。”
“離婚帶一個小孩的?”她覺得自己是個開明的母親,常理來講別人不能接受的情況,她能坦然講出來。
“不是。”
“那你不可能找一個年齡和媽媽差不多的吧。”猜謎游戲里的所有選項都試過了。“哎喲稀奇,你要找什么?”兒子不說話。
有個詞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脫口而出。似乎有那么一個瞬間,豪媽媽覺得她只是開玩笑。“難道你是同性戀?”
“不愧是我媽,太聰明了。”
過往像電影一樣在腦海播放,那些曾被忽視的蛛絲馬跡重新顯現。
豪媽媽永遠難忘兒子大學畢業后那半年時光。他沒有找工作,假稱考研,其實把心思都用在照顧母親身上:每天7點就起床,變著花樣地做早餐,下午買菜、打理家務,晚上一定要煲湯。“那半年我簡直像過老佛爺的生活。”豪媽媽說。
現在,她對那半年的相處,有恍然大悟之感—兒子早早在為出柜做著鋪墊。“他可能就是用這半年的時間,報答他在整個成長過程中我們對他的付出。”她猜想那大概是一場漫長而溫柔的告別,兒子早就做好父母若極端抗拒,日后難再來往的準備。
她又想起,兒子找到工作后,離開貴陽前幾天說起的一句話。“媽,我家奶奶把我爸害慘了,我爸也把我害慘了。”那句話說得很突兀,當時她沒放在心上。現在她對這句話有了新的理解。“他肯定早就知道他爸爸不一樣。”
兒子是知道這一切的。當年她與丈夫才認識一個星期,婆婆就叫他們結婚。隨著孩子長大,丈夫變得愈發奇怪,反感與她身體的觸碰,有次她主動靠近,他一腳把她踹下床。“長期都是背對背的,到后來基本都是分床,手都難得碰一下。我守活寡守十幾年了。”丈夫工作日都住單位,他們極少交流,出門遇見那些男同事,“他就興奮得不得了。”她意識到問題的存在,這么多年來,卻從來沒有往其他角度想過。
事情是這樣發展的:首先,她知道了自己有個同性戀的兒子。然后她想明白了,他爸爸和他是一樣的人。結婚30年,她用了30年,終于抵達這一結論。
初始的茫然過后,不同的感受會相繼出現:震驚,恐懼,失望,憂慮,不解,自責,最終含混到一起。沒有例外,以淚洗面是一定的。當母親以為自己孩子是異類的時候,她們看不見彼此的時候,那感受就像在孤島。
一位來自湖北孝感的譚姓母親說,因重疾耽誤高考,國企改革中她與丈夫雙雙下崗,被人騙走家里所有的十幾萬積蓄,所有這些磨難都未曾讓她流過一滴眼淚,“女兒的出柜,卻讓我幾乎流完了這輩子的眼淚。”
一個靠經營小超市將孩子拉扯大的湖南農村母親,在兩個兒子相繼出柜后,丈夫拋棄她去找了別的女人。有幾個晚上,她獨自走在河邊,想跳下去。“媽媽,你不能這樣子。”大兒子在河邊找到她,哭著說,“你要是走了,我和弟弟怎么辦?”她嚎啕大哭。
相比父親,母親更容易成為被指責的那個人。自責成為一種普遍情緒。很多母親會反復問自己一個問題:“是不是我把孩子生錯了?”她們開始審視孩子成長中的每一個環節,將那些無關的錯誤與疏忽攬到自己身上。“是我的教育方法不當嗎?”“是我和他爸爸經常吵架,讓他沒有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嗎?”
說出來,對孩子是某種解脫,但在母親的世界觀里,有如投下一枚核彈。那不是一個結束,而是親子關系在廢墟上重建的開始。這期間伴隨著戰爭。張菊英每天給兒子發短信說服,前前后后發了有100多條。合肥媽媽朱麗珍經常跟蹤兒子,在兒子站上天臺威脅自殺后,她一天內打了3次110。警察管不了,她請求道:“要么你把我兒子拷走吧,他是個變態。”常州的杜姓媽媽為了逼女兒改回來,軟硬兼施:拿剪刀扎自己的手,假稱得了好幾種病,還從網上下載心電圖嚇唬女兒。女兒屈服了,刪掉了女友的微信。
那些在事后講述中顯得最輕描淡寫的接納,真實過程要艱難得多。
“媽媽,你愛不愛我?不管我是什么人,你都愛我嗎?”10年前,被兒子這樣問時,深圳媽媽董婉婉回答,“我愛你啊。”
“我是同性戀。”她再也沒有說什么,對話至此結束。故事翻篇,她成了深圳最出名、最活躍的一位同志母親。但她也承認,在獨自消化所有信息的過程里,“想到他以后的人生道路會走得很難”,她難過了很久。甚至在半年之后她還抱著幻想,讓兒子找女朋友。
即便宣稱接受了孩子,情緒還是會反復。那一線的隱秘念頭,難以切斷。樸春梅當初選擇辭職來上海,就是為了走入兒子及他的伴侶的生活。3人住在一起,一切感覺很融洽,兒子隔三岔五會帶同志圈內的朋友來家里吃飯。樸春梅暗自行動著。每次她都會選一個看上去最好說話的,假托來廚房幫忙,把門關上,抓緊時間問一堆問題,她總期待能有一個人明確地告訴她,同性戀可以改。有次問到一個人,馬上去美國讀博士后了,“你學歷這么高,為啥不努力,怎么還同性戀呢?”那人回答:“阿姨,我就是美國總統,我也是同性戀。”
孩子出柜,父母進柜。一位上海彭性母親,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家里的秘密。一次去公園,她聽到兩個嗑瓜子的女人議論同性戀惡心,她來氣了,插嘴說:“吃瓜子好惡心!”對方回道:“吃瓜子關你什么事啊!”“那同性戀關你什么事!”
“我說人家同性戀,關你什么事!”對方說。
“我就是同性戀,你就說我了!”她脫口而出。
“你變態!”兩個女人站起來罵。雙方吵個不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紛紛笑著。
怒火消失了, “我跟你們說,其實我孩子是同性戀。”她哭起來,語無倫次地說著,“不是我孩子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知道他這樣子,但是我沒辦法,孩子是我生出來的。他是同性戀,他不是壞人 ……”
所有人都不笑了。兩個女人走掉了。只剩下她,在公園繼續哭著。
與很多母親一樣,得知真相的那晚,豪媽媽一夜無眠。她把凳子搬到陽臺,站上去。“掉下去會是什么景象啊。是一灘肉還是幾大塊。”但她又想到兒子的臉,“我死了,兒子肯定也活不了。”她從椅子上爬了下來。
次日她切斷與外界的聯系,不吃不喝,在屋里哭得昏天暗地。朋友找不到她,通知了她的父母,物業砸開了門,看見她癱在床上,如具尸體。朋友、親戚、年近80歲的父母,一波波的人趕至家中。她誰也不理,所有人在她耳朵邊上說話,她感覺聲音很遠很遠的,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之前與父母吵架導致的那場少見的大哭,成了將兒子事情掩蓋起來的煙霧彈。她無需解釋,親人都以為,她情緒崩潰延續于那場爭執。
兒子每天給她發來同性戀的資料,她根本無心看。兒子還請她參加一個幾天后在長沙舉辦的同志懇談會,她覺得孩子可能被類似傳銷的組織控制了,不止她兒子,是許許多多的孩子。“兒子,你知道媽媽是很單純的。這些人肯定很厲害,像黑社會的一樣。”
兒子哭笑不得:“你想和人家斗,人家也不和你斗。那些都是很善良的人。”
最終她下定決心,買了一張火車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想,“反正要死我也要到長沙去死。”
那間屋子里的每個人都如此不同。從事財務工作的謝秀萍來自江西贛州,她是個說話細聲細氣的小個子女人。從事美容行業的樸春梅來自上海,她身形高大,行事雷厲風行、咋咋呼呼。銀行職員董婉婉來自深圳,中學美術老師牟莉來自重慶……幾乎每人來自一個不同省份。他們有著不同口音,不同職業,不同的人生背景。2013年3月,這彼此陌生的12人(包括11位母親和一位父親)齊聚廣州時,他們只有一個相同點,孩子是同性戀。
這群人由同性戀親友會召集而來。這個公益機構成立于2008年,由中國首位在媒體上公開支持同性戀者的母親吳幼堅與男同性戀者胡志軍在廣州創辦(兩人非母子關系)。他們連接著不同世代,也連接著直人與同志社群。
敢于向父母出柜的同志本已是少數(根據聯合國開發署2016年的報告,面對家庭出柜的中國同性戀者不到15%),愿意拋頭露面的家長更是稀缺。早期,只有吳幼堅一人接聽熱線,用的就是她家電話。2012年,由于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吳幼堅離開了親友會。胡志軍希望更多家長站出來,他組織了“協力營”培訓,取意“協聚親友之力”。
人很難找,但凡報名就能來,好不容易才湊了12個人。樸春梅的孩子2005年就出柜了,她是親友會的積極活動分子。董婉婉在深圳公園里每月組織同志聚會,在圈內小有名氣。謝秀萍則完全是個新人。事實上,2012年12月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親友會的存在。
謝秀萍參加協力營,“沒有帶著什么學習的目的去”。在幾天的培訓里,她聽胡志軍講LGTB的知識,再講到按人口中3-5%的比例,中國有六七千萬同性戀者。她感到疑惑,那為什么生活中看不到。胡志軍解釋,因為外界偏見與缺少自我認同,同志缺少社會能見度。這下,她聽懂了。
家長們彼此稱呼不用本名,把“爸爸”“媽媽”作為后綴。謝秀萍成了“小濤媽媽”—小濤是孩子小名兒,董婉婉成了“董媽媽”,牟莉成了“小莉媽媽”。“梅姐”比較特殊,那是兒子從小對她的昵稱,樸春梅沿用了這個名字。唯一那位男性叫做“玫瑰爸爸”。
培訓結束,12人回家時,每個人有個新的身份,成為各自所在省份的親友會召集人。他們像是懷揣著一枚小小的火種,散去八方孤軍作戰。 “兒子,媽媽決定了,想跟那些媽媽一樣的,走出來做同志公益,要為你們去爭取權利。”謝秀萍回來就對兒子說。
“媽媽,你準備好了沒有?可能你要曝光。曝光以后,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罵你的。”
“我不怕。”她說。
她成了江西第一個站出來做同志公益的母親。與深圳、上海這些已經有了社群基礎的大城市不同,她的工作更難開展。更何況,贛州是個三線城市,流動人口少。“我在財政局,你在勞動局,互相都認識,不敢在當地參加活動。”胡志軍說。
她需要把社群聚攏起來,想到的第一個活動是聚餐。在贛州地標浮橋前,她舉著一把彩虹傘拍照,以此作為海報,在網上宣傳。聚會的集合點在浮橋。她提前半小時就到了,還是舉著那把彩虹傘,作為相認的暗號。她對人數并無預期,來了6個人,都是年輕面孔。但很快,她就能感到一種孩子們與她之間那種難以言表的連接。
回到重慶的牟莉同樣是從零開始。這位中學老師在成為重慶召集人之前,僅參加過一次親友會舉辦的全國懇談會,去參加協力營也一度掙扎,擔心信息暴露。她通過親友會遠程協助,建立起一個同性戀QQ群,女兒幫忙拉人,一個推薦一個,逐漸擴大。
最初,她接觸的都是年輕人,沒有和她一樣的家長。她理解,“因為年輕人還沒出柜嘛,必須要出了柜,家長才出來呀。”第一個母親—她管她叫“劉姨”,是在重慶開展工作幾個月后才遇到的。那晚她當值接聽親友會熱線,“劉姨”打進來求助,也是重慶人。此后,牟莉總約她一起參加活動。又過了幾個月,有了第三位母親……
2013年是一個開始,現在親友會的協力營已經辦到第七屆。第一屆那12人,現已都退下召集人身份,交棒給年輕人,但有10位還活躍在一線。
2018年7月21日,進入長沙懇談會的會場時,豪媽媽是抱著極大恨意的。她一路越想越氣,認為就是這些人,把她兒子的想法控制了。她到處打量,想著哪里找個棍子或者爛桌子腿,沖突發生時,手里也有個武器。
懇談會還沒開始,她坐在最后一排。她自己一人,兒子去了廣州出差。那些年輕人志愿者對她特別關照,都很有禮貌,她的心柔軟起來,戒備稍稍放下。每個凳子上擺著一個小冊子,她拿起來翻,第一個故事就是牟莉和女兒。故事讀完,戒備又放下一些。她決定坐到前排去。
懇談會開始了,先是女同性伴侶的分享,然后是男同性伴侶分享,再來是媽媽與孩子的分享……那些故事里有笑有淚,也有她與兒子的影子。她坐在臺下,本來對兒子有些怨恨,但現在她只為他心疼。她依稀明白了,同性戀不是有病,也不是學壞了,“是大自然造成的”。
互動環節,豪媽媽主動上臺發言:“兒子,你看見了,媽媽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來,我本來帶著生命危險來救你的。”全場哄堂大笑。她想到前面發言的那位青年說,是靠著騙父母去聽音樂會才把他們帶過來,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讓現場響起真正的音樂。
平時她是個膽小的人,但那一刻,她清唱起《我愛你,中國》。氣氛變了,歌詞里反復出現的“我愛你”深具感染力——她心里是唱給兒子聽的,臺下哭成了一片。還未唱畢,她就難以控制,放聲大哭。幾位母親涌上來,緊緊地抱住她。
那個晚上,她被安排和月亮媽媽住在招待所。月亮媽媽的兒子博士畢業,是耳鼻喉領域的醫學專家。“比我兒子還優秀呢。”她想。博士兒子在醫院里走不開,他同居的伴侶——月亮媽媽管他叫“小兒子”——這次陪在她身邊。她想,至少兒子并不孤單,“他后面還有這么一大群人”。
很多家長是以求助者身份接近親友會的,其中一些人像豪媽媽一樣,帶著對親友會的不滿。接熱線電話時尤為明顯,有人打進來就破口大罵:“把一個小孩變成同性戀你們能提成多少,為什么那么積極!”
熱線電話每晚有家長志愿者輪值接聽。2014年后,更便捷的微信取代熱線。
求助者講自己的故事,援助者也講自己的故事。對雙方來說,這過程都像一種療愈。你有個同性戀孩子吧,我也有。你怕嗎?我也曾經怕過。這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你正在經歷的一切,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但你愛他,不是嗎?那個拿剪刀自殘、裝病抗爭的常州母親接受了同性戀女兒。那個丈夫離開他的湖南農村母親接受了兩個同性戀兒子。那個叫賀榮桂的單親母親,曾想控制女兒生命中的每一分鐘,但現在她和女兒及伴侶住在一起。
她們終于意識到,她們的孤獨、惶恐、無人理解的痛苦,是孩子們都曾經歷過的。網名“非凡”的媽媽憶起,孩子曾對她表示,他小時性格開朗,成年后異常內向,原因正是同性戀的身份壓力,讓他害怕與自卑。“如果早一點告訴我,他會少受很多苦。”她想。
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離開長沙后,豪媽媽的痛苦又發作了。貴州的志愿者媽媽已經與她取得聯系,將她拉到群里,她怕里面有熟人,不敢說話。最初幾個月,她情緒消沉,沒有和任何家長接觸。她把兒子的事情說給丈夫聽,他表現出對這個話題極度厭惡。發資料給他看,丈夫說:“我是不會看的,你別想給我洗腦。”她把自己封閉起來,她從前是個課間走到哪里都唱歌的人,她的歌聲在學校里消失了。
校長發現她的不對勁,關切地詢問。她憋不住,講了出來。但她沒敢講兒子是同性戀,只講了丈夫的問題,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怎么過的。校長是個中年男人,拉著她的手哭了:“老大姐,你這么開朗的一個人,像個小孩一樣快樂,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你這么苦。”
她決定下半輩子要為自己而活。征得兒子同意后,她鼓起勇氣,向丈夫攤牌離婚。“因為我從來沒談過戀愛,我不知道別人家夫妻怎么過日子的。我覺得你和兒子是一樣的,說不定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求你放過我,讓我自由。”她看著丈夫的眼神變得冰冷。“不行。”他故意將要求提得極高,既要房子,又要錢。
她在一眾親戚面前與丈夫撕破臉,把私事都講了出來。他們自始至終都繞著圈說話,沒有提到“同性戀”那個詞。“那個人呢,事情呢,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瞞著你一個人。”舅舅說。
丈夫搬去了老房子住。離婚僵持不下,一樁不幸的降臨,令事情發生轉折。那是2018年最后一天,貴陽下起了大雪,豪媽媽準備自己去重慶玩,結果剛出小區門口就摔了一跤,腿摔斷了。醫院手術需要家屬簽字,她沒辦法,轉托一位同學打電話給丈夫。冷戰多日的兩人在醫院里才算見了面。
兩三周里她無法動彈,倒是丈夫盡心盡力地照顧。“我逃不過這個坎,我就感覺我的整個一生就這么毀了。”她看著這個男人,對他產生同情,“實際上他就是一個歷史產物。他本來就是個很懦弱的人。這么一個小人物,他生活在夾縫中,這么卑微的。”丈夫從未親口承認過自己是同性戀,她覺得不需要去弄明白了。她不再糾結一張離婚證, 她想找到重新生活的方法。
另一方面,豪媽媽在親友會微信群變得活躍了,與媽媽們有了更多交流。她與她們一起看電影與聚餐。在她摔傷后,一群家長跑來她家里看望她。她們一起拍了很多照片。
她開始想象,兩個男人住在一起會是什么感覺。同在貴州的小新爸爸曬兒子小新與伴侶小濤的照片給她看,講起他們去美國注冊結婚(親家正是謝秀萍),她覺得她也能接受。她想,同性戀家庭完全可以比異性戀家庭更幸福。她畫了一幅油畫,是一座開滿鮮花的窗臺。寓意是,這個世界給你關上一扇門,卻打開了一扇窗。
“你老娘在前半輩子像白活了一樣,成熟得太慢了。”她對兒子說。兒子嘿嘿笑。
她加了30多個微信群,群里消息一條也不錯過。她聽別的媽媽的故事,也聽別的孩子的故事。兒子不會對她細訴身為同志的艱難,她從別人那里知曉了。通過語音直播,她也講出自己的故事,從去懇談會砸場的計劃,到徹底對兒子的接納。所有的那些可笑的、悲傷的經過,毫無保留。

知心爸媽
她也被拉進了同妻的群。里面有幾百人,充滿著負面情緒,每天都在罵,分享“捉奸”的種種手段。她的雙重身份令她對整個群體感情很復雜。她與她們同病相憐,但聽到那些對同性戀群體的無差別詛咒,作為一個同性戀者的母親,“感覺是在罵我兒子似的”。最終她退出了那個群。
求助者變成援助者。她抽出時間去陪伴那些新加入的媽媽們。一個媽媽在她幫助下解開心結后,給豪媽媽發了封感謝信。一個30多歲的本地男同志,她一直追蹤他出柜進展,為他建立信心,不久前收到消息,“豪媽媽,我爸爸媽媽接受了。”她感到特別開心。
她們是成長在互聯網時代之前的一代人,但她們在努力追趕這個疾馳的時代。為了與年輕人社群連接,許多母親學會了使用直播軟件,YY、一直播、抖音、blued,什么流行就用什么。為了理解孩子的真正需求,安徽的利利媽媽報考了心理咨詢。“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從來沒有任何人和我們談過性。”董婉婉說,她在學習性知識。
同性戀者的母親,成為她們共同的名字。她們成了親密的朋友。廣州的媽媽們,會定期組織喝早茶、自駕游。成都的媽媽們組織了合唱團。廈門的小煒媽媽成立了一個有百余人參與的藝術團。為了更美地完成旗袍走秀,媽媽們穿上了高跟鞋,學著涂指甲,接上假睫毛。從事美容行業的樸春梅順理成章地成為領銜化妝師。
但這個群體的存在,不只是個情感互助小組,她們也希望將聲音送到社群之外。她們進到大學開座談會。她們走進公園的相親角,為孩子們找對象倒是其次任務,她們希望孩子們被社會看見。她們在朋友圈里一遍遍地發起親友會的公益募款。
身為同性戀者的母親,這是一個事實,不是一個選擇。這個事實很早即發生,早在她們還未能認識彼此的時候,早在她們真正懂得“同性戀”這個詞之前。這是一個無從選擇的故事,但這也是一個關于選擇的故事:如何去生活,如何去給予,如何去愛。你面對的是一個十字路口,可以走左邊,也可以走右邊。
6月底,親友會組織了一場前往越南的郵輪旅游,上千位同性戀者與家屬登上了船。幾百個媽媽來了。豪媽媽與兒子也在其中。
那天早上不到5點,母子倆跑上甲板。茫茫大海上,只有這一艘船。甲板上零星幾個人。旁邊一對同志情侶緊緊擁抱在了一起。誰也沒有說話。兒子舉起一條細細的彩虹綢帶,綢帶迎著海風飄揚。媽媽面容沉靜,目視遠方,手攀上兒子的肩膀,輕輕地,緩慢地拍著。她感到幸福。太陽還躲在云后,天正慢慢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