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斐然 編輯|金焰

《坡道上的家》劇照
法庭上正在審判一場故意殺人案。被告人是一位年輕的新手媽媽,她將8個月大的女兒丟進放滿水的浴缸溺斃,檢方認定這起事件是意圖行兇,并非意外。辯訴雙方針對新手媽媽有沒有虐童問題,在法庭辯論上激烈地吵了起來。
一個新手媽媽的所有日常育兒細節,一一搬上了法庭,供陪審團審視。丈夫說,晚上回家看到女兒在哭,她看上去一臉麻木,只是坐在一旁,機械式地輕拍著孩子;婆婆作證說,嬰兒常??摁[,可兒媳婦都不會去抱抱孩子,她也不聽自己的勸阻,一味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這樣的話;細心的男性檢察官擺出她為孩子買的名牌嬰兒服,甚至揪出新手媽媽的博客日記作為證據,她的孩子明明每天哭鬧不止,她卻在日記中寫孩子“像個天使……真是媽媽最驕傲的寶貝”,“你故意虛構這種與事實有所出入的育兒日記,究竟是抱著什么樣的心態?這難道不是一種愛慕虛榮的心態在作祟嗎!”
這是日本小說《坡道上的家》中所虛擬的一場審判。作者角田光代試圖在這個虛擬世界里,完成一次對真實生活的審判:如果把一個新手媽媽的育兒日常放上法庭,呈交法官裁決,非得分出個對錯來,她究竟會被判定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日本作家角田光代是在閱讀法院審訊記錄時,產生了寫這個故事的念頭。她是日本最為知名的女性作家之一,今年52歲的她已經出版過超過100部作品,其中大部分小說的主角都是女性,她擅長細膩描摹現代女性的種種困境。她寫過沉迷金錢、包養小男友的中年女人,寫過受困于不孕的夫婦,還有重返職場的家庭主婦。幾年前她開始關注一個新的書寫對象,那些初為人母的媽媽。她在閱讀卷宗的時候想到,如果被告是一個女人,訴訟問題是她在日常如何養孩子,能判得清楚嗎?
“日本在2004年引入了陪審團制度,到了2009年已經開始遴選陪審員參加重大刑事案件的審判了。在此之前我總覺得審判這種事情跟我沒什么關系,但是現在我也可能參與其中,我就感到很有意思,閱讀了大量陪審團參與裁定的卷宗記錄,想了解審判工作是如何進行的。”角田光代在《人物》的專訪中說?!拔易顝娏业母惺苁?,原來聽人說話,根本搞不清?。∷腥苏f的都是同一件事,但證人、被告、辯護人、檢察官說出來的話,總有多多少少的微妙差別。哪怕只看證人的證詞,不同立場的人說的也不一樣。我當時反復琢磨,這種話說完了、事還搞不清楚的感覺,是日語特有的問題,還是別的問題?”
這種說不清的感覺,讓角田光代回憶起她長期書寫的女性故事。迄今為止,她所描寫的女性故事不僅成了暢銷作品,還曾三度入圍芥川獎、三度入圍直木賞,小說《對岸的她》在2005年為她贏得了日本大眾文學最高獎項直木賞。這意味著她對女性困境的書寫,得到了主流文學界的認可。日本的文學評論家池上冬樹評價她善于描摹日常生活細節,尤為擅長“在瑣碎日常之中尋驚雷”。
她告訴《人物》,自己寫過的女性故事里,多得是語言的歧義,“不止是出現在陪審工作里,日常生活里也很多呢!”比方說,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你真是笨蛋??!這句話的含義可以隨著立場改變而完全相反,關系親昵時這樣說,就是愛;但關系微妙時,這就成了人身攻擊。
放到一個新手媽媽身上,這件事情就更復雜了。一個新手媽媽的每一天,都活在一場說不清的官司里。你所看到的未見得就是真相,一個年輕媽媽沒有一聽到孩子哭鬧就奔過去抱,在場的目擊證人立場不同,就會出現不同的判定結果:丈夫相信這是虐待,“孩子哭了你都不哄,你還算母親嗎”;婆婆認為這是兒媳嬌氣,“我們那時候,天天抱孩子也沒問題”。旁人注意到的細節也不一樣:
—“她的衣服是很貴的牌子,她應該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人吧!”
—“怎么一臉冷漠地看著孩子,她不愛自己的孩子嗎?”
—“這孩子是在假哭啦,她一邊表演著聲嘶力竭的大哭,一邊偷偷觀察媽媽的反應呢!”
—“這個媽媽沒有化妝,頭發也亂蓬蓬的,衣服全被汗浸濕了,她現在應該很累吧?!?/p>
……
在審判全程,站在被告席上的新手媽媽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沒有說過?!爸攸c不在于什么敢說,什么不敢說。就算現在端出這個話題來討論,這些人也無法理解……他們肯定覺得,反正把事情經過講清楚,解釋自己絕對沒有虐待孩子,不就得了!但是說也說不清,他們根本無法真正理解?!毙≌f中這樣描述,說不清,說了也是白費,于是新手媽媽一直沉默。
審判一個新手媽媽,這個故事最終成為角田光代的小說《坡道上的家》,這個故事也在今年春天被改編成電視劇,成了熱門話題。這是一場真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罪行,但關于一個新手媽媽的審視,其實時刻都在現實中上演,和故事的女主角一樣,她們的困境也被悄無聲息地埋葬在瑣碎的日常中。
閱讀小說《坡道上的家》是一件緩慢的事情,因為這里面沒有大沖突,也沒什么抉擇時刻,故事里反反復復都是年輕媽媽的流水賬,女兒在游樂園玩耍摔到了膝蓋,婆婆做的煎魚比自己做的甜,丈夫晚回家沒有提前發email告知,偶爾顧不上做晚飯,餓著肚子回到家,發現丈夫從便利店只買了自己一個人的便當……養育孩子是由一件件細碎的小事組成的,因為太瑣碎,說也說不完,對錯也說不清,所以,一個新手媽媽不管經歷過怎樣的苦楚,最終得到的都是同樣的敷衍宣判,“大家都差不多啦!”
正是因為這樣的無力感,角田光代在這個“家的密室”中察覺到女性逐步邁入的一種微妙的失語狀態—一個女人初為人母的那幾年,總是在女性敘述中輕描淡寫地抹過去了,女人不想表達,也不期望得到他人理解。究竟怎么一步步擔負起母親的工作?答案常常消失在沒有實質內容的空泛鼓勵中,母性是天生的啦,當了媽媽你就知道啦,那么多生過孩子的人都熬過來了,你到時候自然而然就會啦!
然而,她所觀察到的女性真實恰恰相反—沒有人會天然地知道該怎么做一個母親,初次育兒的每一天,處處都是未知,是源源不斷的焦慮和擔心。沒有人知道該怎么樣熬過嬰兒止不住啼哭的夜晚,也沒有人能知道這個黑暗夜晚的盡頭還有多遠。在困倦、疲憊、敏感、脆弱的時刻,丈夫的幫助僅止步于心血來潮,一個新手媽媽也很難向人求助,因為求援總會換來對自己的審判,“你怎么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呢”,“我們家的孩子就很乖很不費心呢”,“我當年生孩子的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呢”。做不到的她們好像成了恐怖片的女主角,想要掙扎呼叫救命的時刻,被人關成靜音,沒人理解她們的絕望。
角田光代注意到,剛生了孩子的女人,在社交網絡上過著一種分裂的生活。她們的朋友圈天天曬著幸福,嬰兒的照片旁邊貼著愛心和星星,注釋寫著“孩子今天像個小天使一樣”,但事實上,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女兒正在崩潰大哭,哭到漲紅了臉。這并不是為了愛慕虛榮所虛擬的假象,“純粹只是為了逃離育兒中的不安,可以讓心暫時休息,有種從不安、迷惑中解放的感覺?!?/p>

作家角田光代 攝影師|垂見健吾(Kengo Tarumi)
這位女性作家試圖通過寫作尋找答案:在這場“說不清”和“差不多”的角逐戰中,名為家的密室里究竟是愛,還是冠以愛的名義,實施的控制和傷害?
和殺人案件不同,家庭對女性的傷害從來都不是那種殺人命案式的謀殺,而是一種看似無關緊要的閑話家常。它來自于身邊親近的人,自己的母親、丈夫、婆婆、好友,常常只是一句無心之語,但對沉陷在育兒困境中的媽媽來說,每一句話都像是對自己的審判:“你家孩子好像不怎么愛笑呢,你家孩子長得好像比別人瘦一點呢,你家孩子老是哭呢,你家孩子沒有喝母乳呢……”它們每一條單獨揪出來,都不足以呈交法庭審理,但是當它們如雪花一般細細密密覆蓋在一個女人的日常生活中,卻足以殺死一個女人的全部自信。
作品發表后,角田光代收到了很多反饋,讀者稱贊她對育兒日常的刻畫精準,“寫出了只有女人才能懂、只有養過孩子的媽媽才明白的苦楚”。還有的評論直白地說,果然只有過來人才能說得清楚女人的苦楚!
然而事實上,角田光代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她既沒有想要生孩子的念頭,也沒有過想養一個孩子的愿望,家里只養了一只貓。跟第一任丈夫、芥川賞作家伊藤高見離婚后,她嫁給了搖滾樂團GOING UNDER GROUND的鼓手河野丈洋。作為家庭主婦,她也曾經熱衷過做飯,但那并不是為了取悅丈夫,而是因為寫作遇到瓶頸,讀者罵她“無知、笨蛋”,她氣得寫不下去,才開始練習做飯,權當消遣。
采訪中,她開玩笑地稱呼自己大概是“全日本最奇怪的中年女人”。她和丈夫都是相信“工作最重要”的那種人,丈夫現在的工作是給電視劇、電影做配樂,一旦兩人開始工作,丈夫悶在錄音間,妻子關在書房,像個上班族一樣,朝九晚五地進行寫作,常常一兩個月都碰不上面,關鍵是,夫婦都很接受這種生活方式。
自己寫完稿子,丈夫還沒工作回來的時候,她就會一個人出去喝點酒,放松放松。不同于一般日本女性熱愛插花或是茶道,她熱衷于拳擊,直到現在都會每周固定去拳館練習,差點拿最喜歡的拳擊手的名字給自己家的貓命名。她很喜歡旅行,但是直到現在,她都還是喜歡一個人旅行。
就是這樣一位幾乎跟家庭主婦生活格格不入的女性,最細致入微地描摹出了育兒女性的困局。角田光代在采訪中反復強調,她所努力理解的是“人的生活”,仔細體會寫作對象的生活感受,反復觀察她們的生活,剩下的部分,她都會交付給想象力,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同理心。
“我的年紀越大越會發覺,母親既不是一種職業,也不是一個區分人的類別。年輕的時候,我以為母親就是那些稱得上是母親的人,比孩子懂更多知識,比孩子更明白對錯。但當我也成了大人,我發現事情并非如此?,F在我相信,只要有了小孩,即便是不完美的人,也稱得上是母親?!苯翘锕獯嬖V《人物》。“我的母親是會把想法強加給女兒的那種類型,跟她對抗起來太費勁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母親,終究是那個無論如何都希望孩子過得好的人。”
角田光代用自己的寫作實現了一種反駁—就算不是親歷者,就算沒有經歷過一樣的困境,人依然可以尋求到一種理解,一樣能夠感同身受。體會到對方的痛苦,這不是一個能力問題,而是一個意愿問題。
“究竟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說不清的問題呢?同樣的一句話,一個人聽得刺耳鉆心,一個人聽了壓根沒往心里去,什么樣的話會造成這樣的差異呢?我想要描寫女性常常身處的這種困境,說不清楚,卻無法辯駁,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默默忍下分歧。”
《坡道上的家》今年春天在電視臺播出的時候,身為原著作者的角田光代,也每周按時收看電視劇播出,她告訴《人物》,播送結束后,她曾寫信給編劇篠崎繪里子:“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這個故事所討論的主題超越了性別差異,而是在探討一個人應該如何與另一個人相處,這一點讓我深受觸動?!?/p>
編劇篠崎繪里子這 樣回復:“的確是這樣啊,這并不是針對妻子啊、母親啊這種特定身份的話題討論,它處理的是更廣泛的問題,站在不同立場上的人如何共同生活,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處的理想狀態是什么,這是我想要表達的故事?!?/p>
這部故事在中國也得到了強烈的反響。很多人說這是恐婚恐育宣傳片。還有人想起了自己的“喪偶式育兒”,丈夫一回家就躲進手機游戲里,窩在沙發上的他仿佛聽不見孩子的哭聲,家里雖然住著3個人,撫育孩子的母親卻如同喪偶一般,只能自己一力承擔。
“喪偶式育兒……這個詞語聽起來真是很有沖擊力呢……”角田光代回復《人物》,“以我自己的感受來說,這個故事并沒有在試圖傳達‘女性好棒’、或是‘男人也應該幫忙養孩子’這樣的觀念。雖然從側面來說的確有這樣的意圖,但從更大的層面來說,它的主旨是想讓人們意識到,去想象立場不同的人的處境、去體諒立場不同的人的苦楚,這是人與人共同相處的必要環節。我從沒有想在自己的小說里試圖傳達什么訊息,所以,即便大家真的覺得看完我寫的故事,就不想要結婚了,這對我來說……也真的是沒辦法的事情呀!”
在日本,她還收到過男性的反饋。小說出版后,有位男性采訪者告訴她,作為一家之主,他讀過這個故事后,感到很不安,“原來妻子經歷了這些嗎,我為自己不做家務而深深反省。”
“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并沒有想要塑造‘女人就是受害者’這樣的主旨。我的確會寫女人處于弱勢這樣的情節,但是我也想要寫另一種情節,丈夫因為妻子的無心之語深受刺激,反應過激,表露出他們脆弱一面。我想要寫這兩種狀況都存在的故事。不過,我完全沒有要譴責男人、教他們反省的意思。雖然日本現狀的確是女性負擔更重,但這并不是我寫小說的初衷,我想要關注的人,不單指男性或者女性,是人與人的關系,是人的活法?!彼f。
角田光代說,她希望這部小說中所描述的年輕媽媽,并不是一個超脫于日常生活之外的特別案例,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給每個身處其中的人照一面鏡子,從中看到自己。女主角并不遙遠,她可能就是在超市結賬的時候站在你前面的那個人,地鐵里抓著吊環通勤的白領,抑或是跟你同搭一班電梯的陌生人。她們持續活在說不清的育兒困境里,逐漸失去自己的聲音,小說能夠成為這種苦惱的一個出口,不同立場的人能夠從中找到一點支持,年輕媽媽從中找到共鳴,其他家庭成員從中察覺到自己無心之語對身邊人的傷害?!叭绻x到小說角色的話,能讓人想起自己說過的話,意識到這些無心之語其實話中帶刺,可能更容易理解對方。而對于憑借一己之力、孤獨養育孩子的母親們來說,如果小說能讓她們感到共鳴,把說不清的狀況,在這里吐露出來,那就好了。”
一個人身上最重要的能力,其實是想象力,也就是同理心?!拔易钣憛挼氖菦]有想象力的人。因為沒有想象力,所以無法體諒別人的感受,妄自覺得別人都是笨蛋,瞧不起其他人,想象不出來自己打別人的時候,對方會感到疼。”她說,女人最好的活法就是擁有自我意識,最可悲的人就是那些不能自主思考,隨著別人意見搖擺的人。
“在日本,倡導男女平等的方式是讓女人也像男人一樣,但我總覺得這樣的活法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傆幸恍┦虑槭侵挥信宿k得到的,比如生育孩子,像是我能夠把女性的心理很好地寫出來,大概也是我的女性活法吧?!?/p>
同為女性創作者的編劇篠崎繪里子,為角田光代的故事添加了一個新的結尾。按照原著,失神殺死女兒的新手媽媽被依律判刑,但審判新手媽媽的男性法官在宣讀判決書的時候,特意加上了這樣一番話:
“因為初次育兒常感到困惑,又被周圍的人無心的言行所影響,更喪失了自信。沒有人來幫助自己,也無法求助,這也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被告人的罪行是由被告人獨自犯下的,但究其根本,包括丈夫、婆婆在內的家庭成員等所有人疊加在一起,最終對被告人所造成的巨大的心理壓力才是根本原因。在這個意義上,所有責任都由被告人一人背負未必妥當,法庭認為,這原本應由所有相關人員共同承擔。”
這是包括劇作者、原著作者、主演,還有屏幕前面的女性觀眾在內,所有人都感同身受的一場救贖。在育兒這場說不清的官司里,這是寫給每一個真實親歷者的一句清楚的判語。角田光代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幕戲,一邊看一邊跟著掉眼淚,為劇中的新手媽媽深深共鳴,為她在育兒中的孤獨、無助、辛苦、心酸落淚。直到播送結束,電視屏幕上滾動出現自己的名字,列在“原著作者”一行后面,她才回過神來,“誒,原來這是我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