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菁琦 編輯|劉斌
2017年8月3日凌晨,北京下起了大雨,位于太陽宮的冠捷大廈Boss直聘辦公室里燈火通明。
此前發生的一起大學畢業生死亡事件,與這家創立于2014年的公司直接相關:985大學畢業生李文星在Boss直聘上應聘,陷入天津傳銷騙局,失聯后最終不幸身亡。Boss直聘隨即成為眾矢之的,被拷問“審核責任”,全公司連夜上線安全審核系統。
兩年過去,招聘行業生存愈發艱難。“老大哥”智聯招聘在2017年從美股退市,被媒體解讀為“退市求發展”。同時期創業的拉勾網被爆使用黑客手段,盜取Boss直聘蘋果商店賬號,使其下架,2018年拉勾網出現大規模裁員,CEO離職。
一片硝煙之中,Boss直聘轟隆向前的步伐卻未停止。2018年世界杯期間,Boss直聘的廣告營銷鋪天蓋地,雖然廣告詞重復直白,被批“吃相難看”,但這之后,它的用戶數翻了一倍。今年Boss直聘則意外傳出“準備上市”的新聞,7月初,CEO趙鵬曾向媒體表示,公司具備上市條件,想用12個月變成一個準備好上市的公司。
一面要瘋跑向前,一面要應對“社會責任”的叩問,這是在2014年左右成立的“社會型”互聯網公司面臨的共同煩惱:它們從大眾需求出發,為解決一類社會問題而創立,為活下來或是跑贏行業,兩三年內急速膨脹,但應對產品的場景、人性準備不足,頻發安全事件,直到危及人命才警醒。
互聯網創業的上半場崇尚“唯快不破”,空心地帶積累了各種隱患,到了下半場,是一個集體補課和還債的過程。“李文星事件”發生兩年來,Boss直聘做了什么?在它快速發展的同時,有沒有能力承擔社會責任?這些都是他們在上市前要給公眾的答案。
身份審核似乎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要求。回到2017年,有媒體在“李文星事件”爆發當天下午用Boss直聘編造招聘信息,收到7位求職者的簡歷,而到了第二天凌晨,系統提示職位沒有通過審核,原因是沒有身份認證。
招聘行業成為虛假信息重災區并不是新聞。當年騰訊科技記錄了一項搜索數據,在微博上搜“招聘網站名字+騙子”,智聯招聘的搜索結果是241條,58同城331條,前程無憂/51job94條,拉勾網32條,中華英才網31條,Boss直聘22條。
騙法各種各樣,有求職者使用招聘軟件,去面試一家公司的文員職位。交完一堆材料后,面試只有10分鐘。后來該公司被查出是空殼,只要投簡歷者都通知面試,但要提供一大堆材料,身份證、學歷、離職證明等等,公司樓下有家復印店,復印一張收費高達5元。原來公司只有兩個人,一個負責收材料,一個負責開復印店,一年賺了60萬復印費。
被招聘軟件招攬而來的多是求職心切、社會經驗匱乏的剛畢業大學生,繳費是騙子常用的手段。有人在交13000元培訓費后,被安排一份每月2000元的工作,后來被迫辭職。還有人在軟件上被告知,只要交一筆400元的工號費就可以入職,轉錢后對方立刻消失。有公司則先提出一些看似正當的要求,比如要求出示從業資格證,求職者一旦沒有,就得花260元讓公司代辦。收取費用的名目可謂挖空心思,有求職者甚至被要求交一筆“二輪面試機密信息押金”。更有騙子公司,在招來面試者后,以筆試不能被打擾為由,收繳面試者手機,趁考試時卷手機逃跑。
李文星被卷入傳銷組織后死亡,是這些案例中最極端的。一位親歷過該事件的Boss直聘員工告訴《人物》,事件之后,公司內部才有了一種“變大了”的概念,“你已經是一家服務幾千萬人的公司了。”而在這之前,公司的規模只是一個模糊的感受,“大家都在專心做招聘,不知道那么多壞人通過平臺去操作。”
讓賊覺得劃不來,是Boss直聘最初的應對辦法。加入身份證、人臉識別等,CEO趙鵬號稱投入一層樓,百人以上,分為審核、封禁、投訴團隊來做審查。特別針對群眾演員、區塊鏈、P2P等高敏感行業,北海、桂林、天津等地區企業審核更嚴。在發現或接到舉報后,將凍結賬戶或暫停服務,這條紅線包括,發布傳銷、直銷內容,公司、薪資內容不真實,甚至發布不良的雞湯段子。
但產品場景的復雜性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完全依賴審核并不現實。“李文星事件”之后,有一位男子舉報稱,女朋友通過Boss直聘去深圳參加面試時失蹤,懷疑被傳銷組織控制。消息在兩小時內傳到趙鵬那里,公司高層立刻投入一線處理,報警、調監控,和女孩面試的公司打電話,得知女孩并未去面試。苦熬兩天后,終于在派出所找到人,原來女孩在商場偷竊,被抓到派出所拘留了。
此外,“如何定罪”也是Boss直聘遇到的難題。曾經客服接到電話,一位女士說要曝光Boss直聘,讓她去了一家賣假酒的公司。而真實情況是,她去面試一家公司,營業執照、工商執照齊全,但他們賣的東西是假的。
趙鵬曾在回應媒體類似問題時說,“這個對審核要求很高,審核人員還要學什么叫證據鏈,什么叫舉證責任,因為一不小心他就要扮演法官。”
無法審判帶來的常常是無力感。曾經有人舉報,應聘的公司融資信息、CEO學歷都有造假嫌疑,還稱要曝光給媒體,但實際情況是,他被該公司無故辭退,拿不到勞動補償,想通過Boss直聘平臺維權。還有一位河北邢臺的女子在平臺舉報自己有生命威脅,趙鵬親自趕去,才查明她是被丈夫家暴,可能當時正在使用求職軟件,順手點了舉報。
Boss直聘的責任邊界不斷被挑戰,除了聯系勞動仲裁,他們能做的似乎不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司員工談到對這件事的理解,“Boss直聘似乎承擔著一種情緒宣泄功能,應聘者找不到老板,就希望找到一個人來給他背鍋。”
在互聯網行業,招聘公司的技術人員相較而言大多默默無聞。招聘專家劉健彬告訴《人物》,整個招聘行業對技術要求不高,大家的印象里,“工程師都比較low。”
然而“技術驅動”依然是Boss直聘視如珍寶的四個字。從多位該公司員工的反饋中,能感受到“技術”給員工帶來的一絲優越感,當提及公司價值觀時,一位員工脫口而出的是,“我們當然是一家技術驅動的公司。”
“技術驅動”寫在Boss直聘員工守則第一條,更體現在實際行動上。比如公司創立第一年,程序員的工資就對標百度,之后的薪資改革計劃叫做《再也不怕張一鳴了》,薪酬上與財大氣粗的今日頭條較勁;公司三層樓都是技術人員,占到總人數的一半。
對技術的執念,可以追溯到Boss直聘創立之初。2014年4月,在搜索和推薦這兩個選項之間,Boss直聘選擇了后者。


趙鵬曾向《字母榜》回憶,從1997年有招聘網站到2014年,17年時間里,不管在美國還是在中國,上一代招聘網站用搜索的方式招聘,相對同時代的互聯網技術是落后的。他舉出的例子是,北京有300多萬家大大小小的機構,讓一個求職者用搜索器找到跟自己有關的職位,聽上去很反常識,搜索器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于是用人工智能做推薦,就成了這家公司的技術底座。
相較于學歷、薪資、工作經驗等傳統的簡歷匹配方式,Boss直聘的技術核心在于一種動態匹配,用機器去猜招聘者和求職者的癖好,比如他和不同人展開聊天的次數,通過時長來判斷其真實喜好。這一切都是為了節約雙方時間,盡快達成面試。費用以招聘方看簡歷的次數收取,實際是收取一種匹配度的服務費。
此外,老板能直接和求職者像微信聊天一樣對話,也是Boss直聘號稱創新之處。知乎上有一條有意思的求助,“用Boss直聘不小心給現在的老板發了一條信息,請問她能看到嗎,該怎么辦?” 回復五花八門,有人請提問者放寬心,“Boss直聘里不都是boss,就像老婆餅里不一定有老婆。”
對于Boss直聘里有沒有老板,星瀚資本創始人之一楊歌認為這也許是一個商業噱頭,因為真正的大廠老板是很難盯著招聘平臺看的,但他同時也認為,進入手機移動端,閱讀信息更隱私和個人化,直接觸達領導具備可能性。
一家初創公司的CEO呂明合就經常用Boss直聘招人。最近一周他在Boss直聘上花費了1000多元,看過上千個求職者簡歷。他想招一位主播,從成本考慮,希望這個主播最好同時會攝像。他招編劇時,希望附上的作品有較高審美,但是這些“非標準”的要求,HR往往很難理解,只有自己和求職者直接聊才能切中重點。
但一位上市公司的前CMO王鑫卻認為,在Boss直聘上很難招到人,她曾經想招一位助手,希望有常青藤的學歷,有從0到1創辦公司的經驗,在互聯網的大廠里打磨過,這樣的人才在Boss直聘上鮮少看到。
招聘專家劉健彬如此評價Boss直聘的定位:從應聘者來說,他們切準的是藍領到白領中間的一批人,工作只有兩三年經驗,職場人脈較少,沒有內推和朋友圈推薦,比較依賴移動端互聯網招聘方式;至于招聘方,Boss直聘主要適用于初創公司,公司扁平,老板有更多時間花在招人上。
出生在互聯網的瘋狂時代,Boss直聘無疑是幸運的。2015年之后興起雙創潮,當年創業公司達到1479.8萬家,數不清的程序員、算法工程師、運營等崗位在招聘軟件上被展示和定價。互聯網公司跳槽的頻繁更是加劇了招聘軟件的繁榮,Boss直聘積累前100萬用戶花了整整1年,第二個100萬只花了兩個月。
高速狂奔下,Boss直聘呈現的是一種“少年狀態”。趙鵬曾在今年7月份接受采訪時總結,“公司成立5年,正好是一個少年公司,少年公司心無芥蒂、百無禁忌、很陽光。”
據《人物》了解,在Boss直聘工作兩年就算是老員工,工作氛圍也偏于簡單,沒有嚴苛的KPI考核,強調“做人”、“同理心”。公司也沒有末尾淘汰,不能勝任工作的人,一般都可以轉崗。
Boss直聘似乎很愿意被認作是一家“少年公司”。在公司規模達到上千人之后,趙鵬在《燃財經》上吐露有些員工開始用“成年人的方法聊天”,出現“商業模式”、“戰略”、“格局”這種“玄幻”的詞,他聽后覺得可怕,因為“不太像人話”。趙鵬承認公司一定會有人“摸魚”,但他信奉沒有混沌就沒有自由度,創業公司需要混沌。
被形容為少年特質的公司,比較知名的是ofo和滴滴。一家媒體做了這樣的比喻:滴滴就好比6歲的“巨童”,身型已大得可怕,心智卻未成熟,享受了超越同齡人的高速成長意味著如今要承受代價。對于這個比喻,放在Boss直聘上一樣適用,因為除了容忍混沌之外,這家少年公司的另一面是——縱情和豪賭。
最鮮明的例證是2018年世界杯營銷事件,當時Boss直聘拿出一億多元,幾乎劃走賬上的一半,去投央視轉播世界杯的廣告。他們的訴求很明確,當時軟件日活量只有一百多萬,而智聯、前程無憂的數據都是它的一倍以上。趙鵬曾坦言,希望抓住四年一次的機遇,事件營銷一下,和友商達到一個數量級。
Boss直聘最后選擇一種最簡單的營銷方式,直白、重復。廣告播出后,加上馬蜂窩和知乎,三家公司被罵作“三傻大鬧世界杯”。趙鵬把《三傻大鬧寶萊塢》劇照里長得像屁股的椅子買回來,放在公司20樓。他對媒體回應,“惹得大家不高興了,耍個活寶讓大家開開心。”
同樣的營銷策略趙鵬早就用過。1989年趙鵬以山西省文科探花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畢業后在團中央工作11年,后來下海加入智聯招聘,從公關經理干起,做完了所有能做的崗位,最后成為CEO。2010年,他不惜重金投放世界杯廣告,帶領智聯扭虧為盈。到了去年的世界杯營銷之后,有人稱他為“營銷型CEO”。
錢花在哪兒,往往最能體現一個公司的喜好與倚重。除了營銷,這家公司樂于把錢投在實驗室等“輕項目”上,急于在“技術體系”上出成果。2018年7月,Boss直聘組建了職業科學實驗室,號稱要對職場人的幸福感、安全感等進行研究。
今年7月初,Boss直聘舉辦成立5周年媒體開放日,距離“李文星事件”也過去兩年了。兩年來Boss直聘對于平臺監管的漏洞補足了多少,并無太多細節公布,新聞稿件里只能找到一句話,“求職者權益保障年度投入達上億元。”
趙鵬的理解還是錢解決一切,“平臺對壞人的戰爭,本質上就是成本的戰爭。”Boss直聘成立5年來,雖然這位CEO號稱全年營收在數十億數量級,但他同時又稱,距離實現大規模贏利還有距離,Boss直聘的贏利狀況是“微利”。
招聘專家劉建彬認為,Boss直聘要贏利真正的壁壘在于,從白領到藍領市場的限制。從基因上來講,Boss直聘和拉勾、獵聘等新興招聘網站一樣,是一個偏于白領的招聘網站,“大多數人很難想象,一個包工頭或者一個餐廳老板會在Boss直聘上招聘員工,但是如果換成58同城、智聯等傳統招聘網站,一切就合理了許多。” 劉建彬說。
此外,很難達成閉環也是難贏利的原因。比如淘寶是一個閉環,挑選、付錢、收貨,贏利方式清晰、簡單,但Boss直聘很難讓每個招聘者都對求職者滿意,或者能讓求職者通過面試,順利入職。他們只能在匹配度上去優化,本質上賣的是“匹配服務”,除此之外,難有贏利點。
業內因此評價,“目前所有的招聘行業玩家,都沒有擺脫中介的身份。”即使是Boss直聘,也只是改變了一種企業和候選人溝通的方式,所有招聘行業的產品,依然繞不開流量轉化,從提升瀏覽率轉化為投遞和簡歷下載,或是直接獲得聯系方式,此外并沒有其他的贏利方式。
“低頻次”,是投資人楊歌認為的招聘行業最大短板,“這個賽道屬于四級子行業。”在他看來,類似于老撾語在語種中的地位,可以類比的是租房和婚禮的頻次,“為什么辦婚禮沒有一個專門的App,因為頻次太低。”
無論能否上市,公眾最關心的還是Boss直聘的“審核責任”。“我也沒有資源跑到他家里去做田野調查做訪談,我沒有執法權,我也沒有調查權。”面對這個問題,CEO趙鵬曾向媒體表達了無奈,“我不能跑他家里說你跟我說清楚,你讓我看一下你員工入職的臺帳,走人的臺帳,因此我將對你封殺,這不是我能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