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一個塵封愈久愈見清晰的靈魂

今年是我父親母親的本命年（父親冥壽132歲，母親冥壽108歲），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跨越了兩個世紀(jì)的父親，留給我的記憶其實并不多……

父親叫陳會文，號裕農(nóng)先生，1887年出生于湖南湘陰縣玉華鄉(xiāng)大華西村陳家灣，13歲到長沙坡子街他舅父開的鞋店當(dāng)學(xué)徒，先后參加過辛亥革命、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后來在國民政府的湖南省民政廳當(dāng)公務(wù)員，1949年長沙和平解放后被遣散回家，做小生意謀生。

大概是1950年，我親眼看到父親把所有能證明他經(jīng)歷的胸章、紀(jì)念章、各機關(guān)單位工作時的證件，甚至佩在胸前的出入證等，用塊布包著，送去當(dāng)時的“彭家井派出所”所在地晴佳巷21號大院，派出所也沒有為難他，聽說填了一份什么表格，就讓他回來了。我后來參加工作，看到過當(dāng)?shù)嘏沙鏊庖娨粰诶锖灥挠羞@樣幾個字：“個人歷史清白，家庭歷史清楚。”

聽母親說，父親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以前長沙八角亭一帶的很多大店鋪招牌就是父親寫的。父親的職業(yè)一直是以“書記”為主，那是名副其實的書寫記錄員，而記錄的主要工具就是毛筆。父親去世后，我家還留有幾支用骨頭做筆桿的特大號毛筆和幾方父親的印章，都是父親以前用過的。可惜那幾方印章“文革”時期被新華印刷廠一位刻鉛字的工人拿去就再也沒有給我。我那時年輕不懂事，想把父親印章的名字磨掉刻上我的名字，經(jīng)朋友介紹找到了當(dāng)時位于興漢門附近的新華印刷廠那位刻字工人。那個年代，運動一個接一個，我很快就把刻章子這事給忘了。

后來年歲漸長，我才知道那幾方印章的價值，一方是雞血石，一方是田黃，還有一方是青田石，上面都刻有父親的字和號，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方青田石印章邊款上刻有“嘉慶二十六年”的字樣。等我多年后記起這事，那位介紹我送去的朋友說，那人早就死了！

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教過我怎么寫毛筆字，他先用紙寫上大字，然后插進畫有紅格子的大字本中間，要我照著隱隱約約看得到的筆畫描寫，寫得好的他給我畫個圈，更好一點的畫三個圈。我記得學(xué)校有次舉辦各年級毛筆字比賽，我寫的毛筆字也張貼出來了。痛心的是父親1953年中風(fēng)，臥床三年，于1956年3月就去世了。父親去世時是下午，我還在學(xué)校上課，母親在天井另一頭的廚房里忙碌。后來聽母親說，她在廚房聽到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急忙趕過去察看時，父親已經(jīng)走了！

父親的墳在陳家灣陳氏祖塋里，這是他生前給我母親囑咐過的，說他死后要埋回老家去。父親去世后，母親信守了承諾，帶著還未滿11歲的我將父親運回老家安葬了。我是父親眾多子女中，唯一將父親送上了山的兒子。

參加工作后，我?guī)缀趺磕昵迕鞫紩ムl(xiāng)下給父親掃墓。有時請不了假，也會抽時間去看看。有一年回去，發(fā)現(xiàn)所有的墳包都被推平了，整個墳山成了一片油菜地，父親的墳再也無法找尋。

那座墳山是我們陳氏家族的祖塋之地，突然被全部推平，我向幾位遠(yuǎn)房親戚發(fā)了一通火，斥責(zé)他們連個祖墳都沒有保住，枉為后代子孫。他們無奈地告訴我，當(dāng)時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開山造田，開墾荒地，革命形勢如火如荼，誰敢阻擋？不過好在只是推平了地表的墳堆，下面并沒有動過。

我父親在家鄉(xiāng)輩分很大，我也就隨之成為很多年歲遠(yuǎn)比我大的子侄們的長輩，我的話對淳樸的他們來說，還有點分量，不久，他們就單獨將我父親的墳仍舊堆了起來。不過，我總覺得與我記憶中的位置有出入，他們則強調(diào)不會錯，就是那里，我也只好認(rèn)同了，于是又隔三差五地去憑吊祭拜，不過心中總有個疙瘩，唯一的安慰是覺得不管錯多遠(yuǎn)，總之還是在這座山里。

隨著鄉(xiāng)下老人們相繼去世，遠(yuǎn)親也越來越遠(yuǎn)，沒有誰會去幫我照看一座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十分陌生了的墳?zāi)梗螞r還是整片山里的一座孤墳。父親墳頭上漸漸長出了雜草，后來竟然荊棘叢生，墳堆也一年一年地“隱身”下去。

我逐漸也想通了，只要像他們說的“地面下真的沒有動過”，我又何必在意地面上的這個土堆呢，記得周總理曾經(jīng)對他家祖墳的處理有過這樣的指示：深埋就可以了，不要做墳堆，不要讓死人占了活人的土地。他自己身后更是連骨骸也沒有深埋，而是撒入了大海。

貴為國家總理都有這樣高的境界，我就更沒有必要去過多要求了。所以，我滿花甲后，清明節(jié)帶妻子去父親墳上祭奠完，就對陪同的遠(yuǎn)親說：既然下面沒有動過，就讓我父親從此安安靜靜休息吧，我也不再來打擾他了。我從10歲送父親上山，前前后后祭奠了半個世紀(jì)，也算是盡到了做兒子的孝心。

對父親除了這些零星的遙遠(yuǎn)記憶，我檔案中還有幾張父親填寫的表格復(fù)制件。1968年“三查一清”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很多人清出了隱瞞的歷史問題，有的清退回原籍，有的則戴上“四類分子”帽子交單位群眾監(jiān)督勞動改造，我則搭幫專案人員找到了我父親的履歷。說起來要感謝那兩位專案人員，沒有他們?nèi)ズ鲜n案館查閱父親的歷史，復(fù)制了這些材料，我也不可能對父親有多一些了解。

另外，我10歲送父親回去，在舊式葬禮上由做法事的師公子寫下的一份《三元總七之圖》，我也保存下來了，那上面詳細(xì)記載了父親的出生地與歸葬處，還有生卒年月日時，即人們常說的“生辰八字”。

母親生前常常陷入對父親的回憶中，她稱呼父親“老頭子”，這不僅是愛稱，也是事實。母親生于清宣統(tǒng)三年正月十七（1911年元宵節(jié)后兩天）。父親比母親大整整兩輪，都屬豬，母親多次說：老頭子當(dāng)年騙我，說他只比我大10歲，結(jié)婚后我才知道，他比我整整大24歲！不過，每當(dāng)母親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從母親臉上看到的不是怨恨，而是幸福甜蜜的微笑。

那年清明節(jié)后，我再沒有去給父親掃墓，我很清楚，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座我一直心存疑惑的墳堆遲早會被荒草湮沒，被風(fēng)霜雨雪掃平，只有我對父親的回憶能長存腦海，相伴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