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壯闊沉郁之美
——《旅夜書懷》賞析

⊙徐嘉忻 ［寧夏大學人文學院，銀川 750021］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學界普遍認為，本詩成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間，偶有爭議。是年4 月，劍南節度使嚴武去世，杜甫攜家眷由成都乘舟東下，經嘉州（今四川樂山）、渝州（今重慶市）至忠州（今四川忠縣），此五律即為途中所作。

這首詩結構嚴謹、層次分明，為唐代律詩的名篇佳作。從題目著手，“旅夜”二字點明詩作的事件和時間，描寫順流東下中的旅途風景；“書懷”二字意在抒發內心意緒，感慨人生漂泊。詩題結構明晰、嚴謹，景中有情、寓情于景，景情渾然一體，同時音韻頓挫和諧，體式格律嚴謹而流轉自然，受到歷代詩人的推崇。

首聯描寫的是舟中夜景，從近視角描寫出發，表達出詩人內心情感的細微變化。小舟離岸，輕緩漂于江中，深夜的微風吹拂著岸邊的細草。春夜小舟逐波，細草于舟中視野慢慢遠去，寓目輒書，眼前不過殘燈一點，一葉孤舟被無盡的黑夜吞噬，高豎的桅桿立于舟中。此二句通過倒裝手法使句式富于變化，運用煉字技巧以加大字句的內涵容量。“草”“風”“岸”“檣”“夜”“舟”等名詞排列，成為作者傳達內心情感的媒介；“細”“微”“危”“獨”等形容詞，尤以一“獨”字，凸顯開篇情感，作者漂泊無依的心境一覽無余。首聯起詩于安靜夜晚的氛圍，動蕩著一份詩人孤獨的情感。

頷聯臨景遠眺，筆端物象由近景轉為遠景，收發自如。首頷相接，“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晉代陸機《文賦》），由近及遠，娓娓道來，視角的迅速轉化沒有顯露一絲生硬的痕跡，反而與句中的景物相得益彰。詩人于舟中盡眼望去，看到的是平野垂星和月涌江流，視角廣闊，幾莫能測。此聯“開襟曠遠”，“星垂”以示原野開闊平坦，“月涌”以寫大江浩蕩奔流。《四溟詩話》（明謝榛）評價：“句法森嚴，‘涌’字尤奇。”清代郭濬也說：“‘星垂’二語壯遠，意實凄冷。”頷聯動靜結合，垂星與平野靜謐相攜，明月和大江汩汩涌動，“垂”“涌”“流”等動詞借星月細膩的輝映，寫出了黑夜中闊大無垠的平野和涌動不息的江流。景如是，情亦然。《唐詩直解》（清葉羲昂）評之“寫景妙，傳情亦妙”，全句以細膩襯闊大，彰顯出深沉厚重、雄渾闊大的境界與情懷。《杜詩解》（清金圣嘆）認為，“看他眼中但見星垂、月涌，不見平野、大江；心頭但為平野、大江，不為星垂、月涌。千錘百煉，成此奇句，使人讀之，咄咄乎怪事矣！”眼見星垂月涌，心存平野、大江，景情俱妙，筆端生花傳神。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前人詩有言，“大江日夜流”（南朝謝玄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李白）。與杜詩頷聯對比之下，黃生曰：“太白……句法與此略同。然彼止說得江山，此則野闊星垂，江流月涌，自是四事也。”實是“星垂”句筆法更高之處。乾隆皇帝也評論了此句，在《唐宋詩醇》提及“若此孤舟夜泊，著語乃極雄杰，當由真力彌滿耳。李白‘山隨平野’一聯，語意暗合，不分上下，亦見大家才力天然相似”。此二詩視域寥廓，氣勢開闊，境界高遠，端的是壯闊有力。《詩藪》（明胡應麟）言及，“‘山隨平野闊，江入大荒流’，太白語壯也”，但“星垂”句“骨力過之”。杜甫將以靜襯動和空間流動感的寫作手法并用于夜景描繪之中，以曠遠反襯他漂泊伶仃的形象和顛連無告的境遇。闊大中的沉寂，亦是動蕩中的靜謐，以星、月入眼反襯夜的幽深，更能抒發作者暗中尋光的孤獨之情。蕭滌非先生是近代杜甫詩研究的大家，他認為杜詩的特征是“一大二真”，“大”“真”皆有二義，“大”一曰景觀大，二曰胸懷大；“真”一曰情真，二曰景真。蕭先生的評價對于《旅夜書懷》可謂淋漓盡致。當代韓成武先生等總結杜詩寫景特點時，認為杜詩景語與情感存在密切關系，但其景與情的關系較為復雜，同時呈現出“景情相融”與“景情相悖”的特點。“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詩人通過描述泰山的雄偉高大，憧憬人生抱負，“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與“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描寫的則是晚年杜甫暫止漂泊、居住草堂后的安定之心境。相比上述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與“盈盈當雪杏，艷艷待春梅”，詩人眼中的美景——“花”“草”“杏”“梅”，刻畫的則是深化的愁情。相比君主李煜，杜甫的愁更是為國憂愁，安史之亂后盛唐走向衰亡，顛沛流離中杜甫的心思仍主要在擔憂國家社稷，而并無太多表達對自己境遇不滿的愁怨。

《旅夜書懷》是杜甫難得的抒發自己情感的詩作之一，對首頷二聯的賞析不可分割來進行。單看首聯平平無奇，賞析頷聯后重讀首聯則進一步體會出詩句中蘊藏著的深厚感情。在詩人內心情感面前，首頷二聯猶如熔融巖漿上面的汩汩流水，而詩人可以平穩駕馭，景、情、勢三者和諧自然。用安靜廣闊的夜景抒發自己的孤獨感與漂泊感，進而從反面表明詩人心懷天下，有著滿腔的社會理想與抱負。唐代有很多夜景抒情的名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描寫的是詩人落第后的失意之慨，辭藻精巧，可與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并稱千古一愁。然而首句寒氣撲面而來，通篇感受不到杜詩壯美的生命力。張繼之詩寫愁臻入化境，但也只停留在了藝術領域，如同中國古典美學中的“芙蓉出水”之美，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另有詩云“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寫的則是詩人失意之后的清新，詩中已有一份豁達之情。以景寫情，上述詩句不遜色于“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但詩言志，隱藏在詩句背后關于詩人志向的差別，后人一目了然。杜甫可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心懷兼濟天下，這份社會熱情與責任感，詩人中無出其右，令人敬佩。

后兩聯即景“書懷”。頸聯“反言以見意”，跳出景物的牽引，借氣勢盡吐怨世之積郁。杜甫以自我解嘲的方式抒發了不被任用的悲憤：我有些許名聲并非因為文章，年老多病應辭官離仕。黃生曰：“此詩與客亭作，工力悉敵，但意同語異耳。圣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此不敢怨君，引分自安之語。‘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此無所歸咎，撫躬自怪之語。”杜甫上賦，“帝奇之，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杜甫確以文章名世，卻自反言棄之。人皆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仕途因論事見阻，卻自解以推諉年老與疾病。此處含蓄的自謙，反而表達了作者心懷豪情而抱負遠大。“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輔佐皇帝，使之成為可與堯、舜比肩的有道明君，讓百姓過上男耕女織、民風淳樸的生活，此為杜甫一生執著追求的政治理想。然事與愿違，政權分崩、時代動亂，杜甫系念國家安危和生民疾苦，卻被長期壓抑而不得施展抱負，故頸聯反筆表達出詩人心中的不平。玄宗后期朝綱不正，政局黑暗腐敗，詩人一生坎坷不斷，然而一片丹心仍舊可昭日月，通過表達病老離仕的憂憤之情，反面揭示出政治失意是杜甫孤苦、漂泊的根本原因。《唐詩別裁》（清沈德潛）言曰，“胸懷經濟，故云：名豈以文章而著；官以論事罷，而云：老病應休。立言之妙如此。”自古有三大不朽之事，上等樹立德操，其次建立功業，再其次創立學說。杜甫欲立不朽于世，牽黃擎蒼以立功，可惜并非廉頗老矣，而是道阻且長，行亦未必可至。出生在一個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杜甫少時便胸懷天下，然世事變易，一句“野無遺賢”困住了杜甫放蕩輕狂的漫游腳步，也蠶食著杜甫安邦定國的宏圖大志。然儒者的悲憫和良知，使杜甫雖背負著窮愁潦倒、顛沛流離的壓力，亦始終關心國運興衰和人民苦難。如此，悲慨之情便是杜甫“沉郁頓挫”風格的沉郁之處。《杜詩提要》（清吳瞻泰）釋之曰：“沉郁者，意也；頓挫者，法也。”沉郁，即感情悲慨而又壯大、深厚，內容真實而郁結于心；頓挫，即聲調抑揚起伏、停頓轉折，感情則是奔發不暢、千回百折。《旅夜書懷》一詩，首聯與頷聯在細草、微風的安靜中蘊含著深厚的感情，每欲噴薄而出，詩人的仁心、儒養便將悲愴之情淡化為緩慢深沉之思。感情的悲痛郁積于內心，淡化飄忽，戛然而止，化為汩汩江水，流入大江與日月，飄為沙鷗。

尾聯承接頸聯之悲懷，想象沙鷗以自傷漂泊，完成“頓挫”之表達。天地之景，場面宏大無比；而一只沙鷗，在天地面前又何其渺小。作者試圖表達，天地雖大，自己卻如同天地之間的小小沙鷗。扶孟先生在《唐詩矩》里對此感嘆，“語愈悲，氣愈傲”，杜詩從大景寫悲傷孤獨之情，但抒發的卻是作者無邊的傲氣。《姜齋詩話》（明王夫之）里言及，“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情景名為二，實則不可離”，又有《人間詞話》（清王國維）言曰，“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頸聯與尾聯即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自己孑然一身四處漂泊，正像是廣袤天地之間孤零漂泊的一只沙鷗。詩人借曠大渺小之景物對比，烘托出孤零獨立于縹緲之中的沙鷗形象，借沙鷗以自喻，表現出詩人于天地間無所依恃的寂寥。

與本詩尾聯神似者，是蘇軾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和自由澠池懷舊》）。蘇詩提出了“雪泥鴻爪”的著名比喻，人生無定，昔日坎坷遭遇留于心中，爪痕傷口難以磨滅，既抒發了東坡先生對于漂泊的悵惘之情，又包含了對自己過往艱難歷程的回顧之慨。“雪泥鴻爪”的比喻新奇工巧而形象鮮明，同時含義與哲理豐富深刻。蘇詩既感嘆人生、眷顧回憶，又充滿著樂觀向上的精神狀態，展現了詩人豁達的人生觀。蘇之佛道與杜之儒念、蘇之恣意灑脫曠達與杜之深沉頓挫悲慨，實景境之異。杜詩還有其他關于沙鷗的意象，如“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詩人因安史之亂困守長安期間寫下的詩篇，將杜甫高潔的情操、堅毅的性格，表現得豪氣奔放。《杜詩詳注》（清仇兆鰲）評之：“辭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風俊彩，未嘗少挫也。”曲終調音突起，青年杜甫的英氣豪情在筆端展露。對比此處沙鷗意象，“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雖屬同一意象，但歲暮之鷗，世事滄桑，遂沉郁悲慨。

①松原朗：《試論杜甫〈旅夜書懷〉詩的寫作時期》，《杜甫研究學刊》1994年第4期。

②韓成武、吳淑玲：《杜詩景語研究》，《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35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