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大喝一聲：不是！

葉傾城

如果人生是考試，我們曾經是急出一頭汗的考生，絞盡腦汁、欲哭無淚，恨不能作個弊，跟老天爺討價還價。時至今日，我們已是講臺上的監考老師，所有底下人的小動作一目了然，但到底是睜一眼閉一眼任年輕人自己成長，還是當頭棒喝給他們一個實在的教訓？不知道。

這是我一個朋友面臨的困局。

她比我大，也大不了多少，仍然在公司里殺伐決斷。她婚結得不早不晚，兒子二十幾，在大學就開始戀愛。兩家算得門當戶對，小兩口也情投意合，就也在不早不晚的年紀結了婚。兩個孩子學歷背景都不錯，只是還年輕，賺得不多，男孩賺五千，女孩也是。

現在小妻子懷了孕，雙方家長都很開通，既不打算干涉也不打算親力親為，于是商量好了：娘家一月給一萬，婆家也是。你們愛住月子中心住去，愛請月嫂請去。

小妻子一看這么多錢，樂了：“不如我全職吧。”

父母公婆全不同意，她親媽說：“我們都還沒退休……”

小妻子仰臉，理直氣壯地說：“你們辛苦，不就是為了讓我們快樂嗎？給孩子一個完整的童年，不更重要嗎？”那是細白的、完全不曾被塵世污染過的小臉頰，嬰兒一樣圓滾滾。

我的朋友當場就想大喝一聲：“不是！”硬生生憋了回去——這話，豈是當婆婆的人能說的。

轉背她氣鼓鼓對我吐槽：“人說富不過三代，那是指鐘鳴鼎食之家，遠有《紅樓夢》，近有《知否》。我們兩家算什么東西？鄉下有老家，一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窮親戚，城里的房子，自住一套，給兒子一套，多一套出來放租賺點兒零花錢。我們勉勉強強是個新中產，遠沒有財務自由，怎么著，就打算坐吃山空嗎？節約點兒，兩代搞光；大手大腳點兒，一代半；如果不幸誰生個大病——直接返貧。那第三代怎么辦？從頭開始，白手起家？”

她在職場上毒舌慣了，現在也口不容情：“成年人，要有雍正的覺悟：‘我平生不負人。’不辜負父母的心血，不浪費多年來的教育資源，不愧對兒女的期望。每個人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我們來這世界上，是為了創造為了建設，為了開枝散葉，為了傳承基因、文明和財富，而不是躺在父母給編織好的安樂窩里，吃睡等。”

我說：“這事兒怪你們，誰叫你們給錢的？”

她委屈地答：“我見過太多年輕人，因為生兒育女被困死在瑣碎生活里。我不希望我的兒子如此，也不希望我孫兒的母親如此。我們兩家的心意都一樣，把他們生活上的問題用錢解決，他們可以繼續事業上高飛，成就自我，當然也給第三代鋪平道路——我可沒打算花錢讓誰‘快樂’。你的快樂，為什么要我買單？”她氣鼓鼓的樣子，忽然露出了少女情態。

我啞然失笑：“也許，你們的問題就是：付出得太多，要求得太少。”

現在的流行觀點就是“父母要給孩子無條件的愛”，好像一提要求就褻瀆了這愛。然而愛不單純是溫暖的懷抱，也包含了教育、栽培及價值觀的傳遞。父母把艱難都自己扛，打落牙齒也不在孩子面前流血，孩子就以為自己活在彼得兔的花園里，周圍鳥語花香，隨時可以睡得香香甜甜。但，獵人隨時出現，空氣中永遠有火藥的氣味，轉眼間，誰就是誰的盤中餐。

洞悉一切的父母進退兩難：該不該告訴孩子，要如何告訴孩子，世界的本來面目，自己的真實想法？尤其是，這“孩子”都快成為另一個孩子的父母了，劇情因此啼笑皆非起來。

最后朋友終于想通了：兒媳婦要不要全職，不是她能干預的。但是，要不要資助他們，資助多少，資助到何時為止——至少她可以與親家商量一下。

有些話，說出來，當時就傷和氣。但不說，以后受傷的可能是更多的人，包括此時還未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