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靜染
古琴世家走出的白話詩人
“離城20里許,是我們的田莊,有一院中國式金漆細工加上雕刻的宅子,背后是一大森林,前面繞著一條小河,堤上栽著許多楊樹、柳樹,兩岸都是稻田……”
這是四川新詩開山鼻祖葉伯和先生1920年在《詩歌集》的自序中對故居的一段描述。今年5月初的一天,我同葉伯和的曾孫葉中亮一起來到了成都金牛鄉雍家渡,這里就是葉伯和寫到的地方。在我們的考察中,找到了當年的田莊——葉伯和故居,那里被當地人稱為葉家大院,抗戰時期為躲避轟炸,成縣女中(今成都七中前身之一)曾遷到這里辦學,是個不小的院子,如今卻只剩下一間殘破的堂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背后的大森林也不見了,遠遠看到的是林立的高樓大廈,四周已經被各種建筑占據,而一條高鐵線正在面前不足五十米的地方開建,當年寧靜鄉村的景象已不復存在。但不遠處那條清澈的府河沒有太大變化,過去葉氏族人常常坐船進城,河水盈盈,平疇遠風,良苗懷新,這條小河也給兩岸帶來了詩情畫意。
雍家渡,這是成都府河上游一個古老的渡口。據傳自唐宋以來,這里就是成都城郊的大渡口,過去順岷江而下,轉入府河,一般都是在這里裝船或卸貨,鹽布鐵鍋、洋廣雜貨都要從這里西出成都運往廣大的川藏地區。當年的雍家渡非常熱鬧繁盛,葉氏家族占據了有利的地勢,在此繁衍生息,葉姓得以不斷發展壯大,在這方圓幾里的地方,地圖上至今還能看到“葉家院子”“葉家祠堂”“葉家河心”“葉家染坊”這樣的地名,而葉伯和就出生在這里。
我看到了保存完好的《葉氏宗族全譜》,里面是這樣記載葉伯和的:“葉式倡,字伯和,學名式和,成都府學附生,日本法政大學東京音樂學院畢業,曾任國立成都高等師范教授,成都市政府參議院。生清光緒己丑年六月二十七日丑時,娶廖氏華邑恩溥公次女,名贊和,生光緒戌子年八月初九日亥時,卒民國三十年十月二日,陰歷辛已八月十二日亥時。”
葉伯和的祖父葉祖誠是清光緒年間五品銜光祿寺署正,浩封朝議大夫,所以葉家是雍家渡一帶的望門名族。葉伯和的父親葉大封做過清附貢生,以知州侯用,但還沒有等到這一天,他就感到清王朝不保了,便帶著一個17歲、一個12歲的兒子東渡日本去求學,父子三人同時出洋留學,成一時美談。葉大封到日本讀的是法學,回國后曾一度出任四川省公署秘書長、四川高等檢察廳檢察長,后來又在指揮街掛牌替人打官司,與巴金的叔父李華峰一起被稱為“南北二峰”,在民國年間是成都有名的大律師。葉伯和是他的長子,天資很高,很小就能讀《皇清經解》《十三經注疏》等深奧的經學著作,被鄉人譽為神童。13歲那年,翰林院編修、學使鄭叔進面試他,當場授以附生(秀才之一種),但葉伯和沒有選擇去讀書致仕,而是走上了音樂的道路。
葉家是古琴世家,輩有人才出,“成都葉氏向來是得了琴學中蜀派的正傳的”,蜀派古琴大師葉介福、葉婉貞父女就是葉伯和的祖輩。撫琴賞鶴歷來是士大夫的風雅,葉家也不例外,所以葉伯和從小耳濡目染,對音樂非常熱愛,“我從小熏染,也懂得一些琴譜,學得幾操如‘陋室銘’、‘醉漁’、‘流水’。” (葉伯和《詩歌集》自序)所以,他很早就在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音樂的種子。
葉伯和17歲時與表姐廖贊和結婚,18歲(1907年秋天)便于父親和二弟葉仲甫同赴東京留學。他的這段人生經歷,葉伯和曾在《二十自敘》中為自己做了個概括:“十二通經史,十三入黨庠;十五學科學,十八走扶桑。”
“扁舟一葉出夔門,故國山河繞夢魂”(葉伯和《紀元前五年秋買舟東下出夔門時有感次夕作》),在去日本路上,從未出過川的葉伯和被外面的世界深深震撼了,名山大川一路走過,詩情被激發了出來:“從此井底的蛙兒,才大開了眼界,飽飲那峨眉的清秀;巫峽的雄厚;揚子江的曲折;太平洋的廣闊,從早到晚,在我的眼前的,都是些名山、巨川、大海、汪洋,我的腦子里,實在是把‘詩興’藏不住了;也就情不自禁的,大著膽子,寫了好些出來。”(葉伯和《詩歌集》自序)
葉伯和的白話詩寫作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他對詩歌和音樂的熱愛,直接影響了他人生選擇。這里有個插曲,葉氏父子到了日本后,葉大封要葉伯和同他一樣去學法政,但葉伯和偷偷去考了東京音樂學校,讓葉大封大為不滿,認為中國要建成一個現代國家,需要的是務實型人才,但事已至此也就只有遷就他的愛好了。而讓這位父親可能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兒子因為音樂而詩歌,成為中國白話新詩的先驅者之一,也是有史可查的四川新詩第一人。
《心樂篇》:詩歌與音樂的涌泉
在日本求學期間,葉伯和開始對西方詩歌感興趣起來,為了便于直接閱讀,他利用晚上的時間自學英語。最早給他影響的詩人是19世紀美國浪漫主義詩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那時候愛倫·坡被視為美國最偉大的詩人,葉伯和通過愛倫·坡看到了中國古體詩與西方詩歌的差異,認為愛倫·坡的詩比很多中國詩“更真實些,纏綿些”。周作人評價愛倫·坡的詩歌“善寫悔恨恐懼等人情之變”,西詩的自由表達對葉伯和的影響很深。
其實,在未接觸西方詩歌之前,葉伯和對中國古詩詞也是頗為傾心的,特別是《長干行》《長相思》這些詞牌作品,大多寫的是兩情相悅,寄托的是男女間的思念之情。葉伯和新婚不久就告別妻子遠赴日本,對一個剛剛打開人生旅程的青年來說,這樣的情愫很容易被那些纏綿悱惻的詩句點燃。葉伯和喜愛李白的《長干行》,此詩以“妾”的身份來講述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但這是中國式的表達,他也有這樣的思念需要傾訴,時空并不能阻隔他的詩情迸發,他對詩歌產生了一種本能的需求。
但是,一個在傳統文化中長大的人,詩歌教育是從古體詩開始的,而澎湃的詩情要沖出格律的柵欄,他還不知道怎么把它們變成華美的詩行,所以葉伯和經歷了 “一句都寫不出來”的苦悶階段。但葉伯和似乎很快就找到了一把鑰匙:通過詩歌和音樂的融合,就能夠打開通往新詩歌的大門。而這時,葉伯和就同愛倫·坡遭遇了,愛倫·坡關于詩歌音樂性的主張讓葉伯和找到了知音。愛倫·坡認為詩與音樂是不可分的:“音樂通過它的格律、節奏和韻律等種種方式,成為詩中的如此重大的契機。”“正是在音樂中,詩的感情才被激動,從而使靈魂的斗爭最逼近那個巨大目標——神圣美的創造。”
留學期間,葉伯和生活在音樂的世界中,這段生活他在《我的小弟弟》一文中有所反映。葉仲甫(葉伯和二弟)是個精通四弦琴的翩翩少年,在一個月明如畫的晚上,他在寄宿的樓上,彈奏起了貝多芬的月光曲。就在這時,有個年輕的女聲合著他的琴聲輕輕唱了起來,琴停音住,琴起聲揚。突然有一天,在葉仲甫每天早晨上學必經的路上,一扇角門突然推開了,里面出現個秀美的少女,她望著他,仿佛在問:“那一夜奏琴的是你么?”而他也看著她,似乎也在問:“那一夜唱歌的是你么?”后來葉仲甫不幸去世,但這段故事成為了葉伯和心中最美好的一段回憶。其實,從這里也發射出了他們的生命信息,音樂和詩、青春和激情幾乎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才罷琴音又讀詩”(《伯和詩草》),在詩與音樂水乳交融下,葉伯和就想“創造一種詩體”,他甚而大膽地想:“不用文言,白話可不可以拿來做詩呢?”(葉伯和《詩歌集》自序)在當時,這樣的想法是驚世駭俗的,但跟新文化運動的精神一脈相承的,經歷了千年的中國古詩迎來了長夜破曉的時刻。這一時期,他的思考跟整個中國詩歌語言新舊分野是同步的,或者說也是與中國詩歌從古典性到現代性的蛻變是同時的,雖然當時葉伯和的詩學思想尚稚嫩,處在萌芽狀態,但他的好奇和敏銳都具有先知的意味,而這都讓他成為了中國新詩最早的實踐者之一。
應該看到,中國早期新詩大多都受了西方詩歌的影響,而最早期的那批寫作者大多具有留洋的經歷,如胡適留學美國,徐志摩留學英國,艾青留學法國,他們是最早接觸到外國詩歌的一群人,可以說西詩資源是他們創作的新動力。葉伯和也不例外,留學海外,新觀念、新思想讓他耳目一新。隨著閱讀面的擴大,他又喜歡上了泰戈爾,認為其詩“含有一種樂曲的趣味”。他把愛倫·坡和泰戈爾當成自己的偶像,原因是他們與音樂的親密關系,音樂正是葉伯和心中萬千詩情的催化劑。
宋代史學家鄭樵說“詩者,人心之樂也”,葉伯和深許之,并為此寫過26首《心樂篇》,心樂二字就源于此。《心樂篇》中的詩歌華麗、唯美,是葉伯和最早創作的一批白話詩,也是他一生中藝術成就最高的詩作。
當那翠影,紅霞映著朝陽的時候;
仿佛她載著花冠,羽飾;穿著黃裳綠衣;
——亭亭地站立在我的身旁。
我想和她接吻,卻被無情的白云遮斷了!
聽呵!山泉兒流著,好像特為她傳電話。
小鳥兒歌著,又像是想替她做郵人。
我忍不住了,便大聲呼她:——
但她只從幽深的山谷中照著我的話兒應我。
——葉伯和《心樂篇·新晴》
《新晴》是《心樂篇》中的一首,就藝術性而言,在當時白話詩中堪稱杰作。把天空下新晴的景象比喻成一個幻美的女郎,語言的轉換自然、純熟,不依托古詩意象,借法西詩技藝,想象極為瑰麗飛揚,可以說這首詩達到了中國早期現代詩歌的某種高度。1923年4月,葉圣陶在看了《心樂篇》后,曾經在給葉伯和的信中寫道:“讀<新樂篇>與我以無量之歡欣,境入陶醉,莫能稱譽矣。”
《詩歌集》:新詩天空的一只螢
在日本這一段,是葉伯和的創作高峰期,他寫的不少詩歌收入了他的《詩歌集》當中。
《詩歌集》1920年5月由上海遠東印刷所出版發行的,共收入詩歌84首。詩集甫一面世,就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得到了蔡元培、郭沫若、周作人、葉秉誠等人的贊譽,同時也得到了很多讀者的響應,有上百人寫信找他交流切磋,以為知音同道,在1922年5月再版的時候,葉伯和還專門挑選了一些其他作者的詩作放在《詩歌集》里。但反對、譏諷的聲音也不少,有人認為白話詩“不成體統”,為保守文化勢力痛惡。
第一版《詩歌集》雖然有了一定影響,但可惜比胡適的《嘗試集》晚一個多月,所以從時間上看,它應該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二部新詩集,當然它毫無爭議是四川第一本新詩集,比郭沫若的《女神》要早一年多面世。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對中國早期新詩的研究中,葉伯和很少被提到,他的重要性被嚴重遮蔽。現在來看,這固然跟他深處四川內地,信息閉塞,偏離新文化中心有一定的關系,但也與他后期把創作放到音樂上而疏離了文學有關。實際上,葉伯和的工作和生活重心是放在音樂上的,而且他在音樂著述上的貢獻更大,從1912年開始葉伯和就任成都樂歌體育專修學校音樂科教授,并撰寫了我國有史以來出版的第一部《中國音樂史》。這本書在音樂界有深遠的影響,它是中國音樂史研究的發軔之作,相當于胡適的《嘗試集》在文學界的地位。
葉伯和一生做了大量跟音樂有關的工作,且大多是開風氣之先的事情。如1913年11月,葉伯和在祠堂街關帝祠開辦京劇科班——和字班,他親自任經理,開售女賓票,男女同場看戲。1914年,葉伯和又應聘到四川高等師范學校(即今四川大學),著手籌建手工圖畫兼樂歌體操專修科,教授樂歌、音樂史、和聲學、樂器使用法等專業課程,閔震東先生在回憶他的這段經歷時寫道:“每當全校紀念活動,或國家慶典,先生常出席參加,指揮全校學生唱校歌及國歌,有時他親自演奏小提琴或風琴以相伴奏。先生上臺指揮演出,神采風度,給人印象甚深。”(《葉伯和傳略》)十年之后,他辭去教職,到成都通俗教育館任音樂部主任,籌建了成都音樂協會,1927年他還組織過一次貝多芬逝世百年音樂會。所以,葉伯和這一時期的主要工作都放到了音樂的創作、教育、普及推廣上去了,以至于后來很多人把葉伯和當成音樂家、教育家,而不知道他的詩人身份。
但《詩歌集》對新詩的貢獻是不能被遺忘的。首先,葉伯和是中國最早一批的白話詩人,他的創作時間可以推到1907年以前,他比胡適早留學3年,也就是說他開始寫詩可能要早于胡適,比郭沫若更早,郭是1914年才留學日本的,晚他7年。葉伯和在留學歸來的時候,曾說“我自浮海換,詩詞始長進”(《歸國時途中作》),這證明留學對他詩歌寫作的影響,被喚醒的新詩意識源于留學的契機,他們是幸運的,也是最早在黑夜中摸路的人,葉伯和的新詩探索精神和成就值得后人去研究和發掘。
其次,葉伯和在詩歌同音樂的融合上有獨到之處。在《詩歌集》中,葉伯和把作品分為了“詩類”和“歌類”兩種,“歌類”更注重音韻和文字排列,便于歌唱。但形式并沒有影響表達,如《螢》這首雖然是可以唱的“歌類”,但詩意非常濃郁,不亞于讓任何一首“詩類”的詩,而更重要的是這首詩還呈現了一個時代的隱喻:
螢!你造的光,這樣細微,還被秋風吹!
呀!黑暗暗的,光頭雖小,做書燈也好。
被譜了曲的 “歌類”朗朗上口,容易在大眾中傳播。過去在雍家渡一帶有個榴蔭小學,現在已經不在了,但還有一些老人會唱《榴蔭小學校歌》,而這首歌就是葉伯和寫的,可見他的詩通過歌的形式曾在民間生根發芽。
葉伯和創作了大量如“歌類”這樣的新詩,足見他非常重視詩歌中的音樂性,所以《詩歌集》與《嘗試集》在創作個性上的差異也在于此。應該說他在白話詩的韻律上是有過深入研究的,提供了有價值的探索,后來何其芳等詩人提倡新韻律詩,其實葉伯和是比他們更早的先行者。
葉伯和的詩歌創作大體分為兩個階段。如果說《心樂篇》是他早期比較純美的詩歌,具有濃烈的青春氣質,那么回到成都后,特別是人到中年后的葉伯和,詩歌也有了不小的變化。他的詩開始轉向關注現實,風格漸入沉郁之境,這一時期他寫了《鄉村的婦人》《疲乏了的工人》《孩子孩子你莫哭》等反映社會生活的詩作,如《戰后之少城公園》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滿地的殘荷敗葉,
樹枝上時有寒蟬哀鳴。
酒肆寂然無聲,
茶社兩三人,
道旁游玩的,
只幾個纏著繃帶的傷兵!
葉伯和曾在成都少城公園(今人民公園)的通俗教育館工作,詩中反映的正是四川軍閥混戰時期的成都一景,而目睹的一切都讓他心灰意冷,他在《三十自敘》中寫的“母死弟亡城市變,都為軍人大激戰”,正是這一時期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情狀。葉伯和后期的詩喜用白描,語言平實,常有悲憐情懷,詩歌成為了一面映照現實的鏡子。也跟他前期新銳、浪漫、唯美的詩風大相徑庭,可以看出他對詩歌現代性方面的探索有所停滯,詩的翅膀變沉重了。
除了世道的炎涼,葉伯和后面的人生之路也越來越坎坷。還未滿30歲,葉伯和就遭遇了一連串打擊,不僅是母死弟亡,他父親葉大封因為得罪了某軍閥而遭綁架,索要10萬大洋,傾家蕩產獲救后逃往重慶,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接踵而至的災難讓葉伯和常常處于悲憤、絕望的狀態,如果說葉伯和之前是一個唯美浪漫主義詩人,之后就變成一個悲觀現實主義詩人了,而這個分水嶺橫亙在他的詩歌作品中,也為后人提供了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文學人物樣本。
創辦《草堂》
葉伯和出身于大地主家庭,家有良田千頃,但葉家一直有耕讀傳家的傳承,在成都創辦過多個學校,如奉思小學、崇實學堂、榴蔭小學等,對成都早期的教育有不小的貢獻。2017年11月,我在四川大學的一幢宿舍樓上見到了毛文老師,她已經八十高齡,中學就是在雍家渡葉家大院讀的。后來她的丈夫就是給她上課的老師周菊吾(1912-1966)。這里面有段故事,當時毛文的家庭非常貧困,周菊吾一直接濟她念書,對她特別照顧,毛文長大后就嫁給了他,“還他一個恩情”。周菊吾后來執教四川大學,學問深厚,也是一位篆刻大家,有“西南第一”之稱,四川名宿林思進稱其印章有“典麗風華”的氣度。當時周菊吾與葉伯和同在學校教課,關系密切,毛文還記得在葉家大院讀書時,葉伯和愛穿一件小馬褂,悄悄站在課堂后面觀察上課的學生的情景,她說他是個和藹但做事很認真的人。
葉伯和對教育的傾心同樣也反映到了詩歌創作中,他意識到了文學的啟蒙意義,“我十年以來,已經把我在海外販回來的西洋音樂,貢獻給國人了;最近又想把我數年研究的新文藝,貢獻出來。”(《新詩集》第二期再序)所以,他不僅自己搞新文學創作,同時還發起同仁刊物,這就有了1922年由葉伯和發起組織的四川第一個新文學社團——成都草堂文學研究會成立,并于當年11月30日創辦了會刊《草堂》,這是四川歷史上的第一本文學雜志。
1935年,茅盾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說:“四川最早的文學團體好像是草堂文學研究會(民國十二年春)有《草堂》出至四期便行停頓了……”那么,茅盾的這段話是怎么來的呢?
情況是這樣的,當時在地方出版發行新文學雜志困難重重,周作人就說“向來從事于文學運動的人,雖然各地方的人都有,但大抵住在上海或北京,各種文藝的定期刊物也在兩處發行。” 這主要指的是現代文學在落后地方還缺乏應有的土壤,所以,葉伯和在成都辦《草堂》雜志非常不容易。另外,辦雜志需要一定條件,經濟的支撐、同仁的合力很重要。《草堂》只辦了四期后就更名為《浣花》,說明中間發生了一些變故,但不管怎么樣,《草堂》的出現把四川的現代文學時間往前拉了一大步。
1923年1月,周作人在北京讀到《草堂》后,立即寫了一篇評論《讀草堂》:認為這本新鮮的雜志“實在是為地方色彩的文學也有很大的價值,為造成偉大的國民文學的元素,所以極為重要。”同時,《草堂》也給了他良好的閱讀感受,“能覺到有那三峽以上的奇偉的景物的地方,當然有奇偉的文學會發生出來。”
郭沫若當時正在日本留學,讀到《草堂》后也非常興奮:“……吾蜀既有絕好的山河可為背景,近十年吾蜀人所受苦難恐亦可以冠冕中夏。請先生常與鄉士親近,且目擊鄉人痛苦,望更為宏深的制作以號召于邦人。”
《草堂》創刊于1922年11月,停刊于1923年11月,只辦了4期,正好一年時間。這本刊物的辦刊地址就在葉氏私宅——成都指揮街104號,其實只是個通信地址,沒有專職的編輯,全憑幾個文學界同仁的一片熱情。辦刊主要靠葉伯和出資,雜志在北京、上海、重慶、南京等地有代銷處,但總的發行量很小,影響受限。這也看出了當時四川的文化邊緣地位,其實當年類似的雜志在上海、北京相當活躍,很多詩人作家都是從這些雜志中走出來的,如四川的一批青年文人創辦的《淺草》就比《草堂》在文學史的地位更高,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它是在上海創辦的,但《草堂》的時代先聲作用是不容抹殺的。
《草堂》的辦刊時間雖然比較短暫,但對青年作家的培養也有積極的貢獻。當年19歲的巴金就以“佩竿”的筆名在《草堂》第二期上發表了一首小詩,同期還翻譯了俄駕爾洵的小說《旗手》,這是巴金最早期的文學作品,也可以說《草堂》是巴金文學生涯的起點。
葉伯和有輝煌的前半生,但后半生卻非常落寞凄涼,他經歷了“五載三喪”,母親、祖母、女兒分別在5年中相繼去世。但喪親之痛沒有結束,1940年他的妻子又在鄉下病死,他搬到城內鑼鍋巷居住,不料住宅不久失盜,而茶店子的兩間私房又遭火災,損失慘重。葉伯和本來就體弱多病,在接連的打擊之下,遂謀短見,于1945年11月6日深夜投井自盡,年僅57歲。
葉伯和葬于雍家渡南,葉氏祠“受枯堂”西。本文開頭的那一段描寫的景物,正是當年葉伯和的安葬之處。在中國新詩百年之時,人們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詩中的那只螢,曾用微弱的光芒劃亮過新詩的天空。2017年5月初夏的一天,我同他的曾孫葉中亮一起來到了雍家渡,不僅是尋找歷史的痕跡,也是為了那不應忘記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