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慶華
一
小時候家里窮,沒有現(xiàn)錢從馬販子手頭買匹“齊口”力壯的馬兒,看著別人家娃娃趕著馬車從身旁飛奔而過,只有羨慕的份。農(nóng)家人都知道,犁田耙地,馱物拉車,踩糞聚肥,哪樣都離不開牛馬,牛馬在農(nóng)民家里就是半個家當(dāng)。那年冬天,家運轉(zhuǎn)好,在得知舅舅家的騍馬要下小馬崽后,父親老早就跟舅舅打好招呼,這小馬崽落地后,不論牡牝,高矮肥瘦,毛色雜純,都得給我家留著。這話是父親跟舅舅在火塘邊喝茶時說定了的,我和哥都聽得真切,再不會有假。晚上,我和哥興奮得睡不著覺,為小馬駒的毛色爭論得不可開交,最后直接在被窩里扭扯撕打起來。好不容易盼到了小馬駒出生的消息,聽母親說那小馬仔落地后跟個面團似的,先拜了四方,好會才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我和哥都迫不及待地問是什么毛色?母親哭笑不得的樣兒,弄得哥倆摸不著頭腦。母親接著說道:“難怪老師說你哥倆聽課不夠認(rèn)真。”聽母親這么一說,更是急得人抓耳撓腮,好會哥才得意地說道:“我知道是什么顏色了,不是灰色,也不是黑色,更不是弟你想要的那種赤兔馬的顏色。” 我一聽不是關(guān)公騎的那種赤兔馬,惱羞成怒之余,也就不再打破砂鍋問到底,賭氣轉(zhuǎn)身走了。之后很長的一段日子,也就沒有心情再談?wù)撔●R駒的事了。
逝者如斯,轉(zhuǎn)眼兩年多時間過去了。暑假的一天早晨,我還在被窩里安逸地睡著懶覺,哥忽然一把將我揪起,歡天喜地道:“兄弟,你快起來,咱們家有馬兒了。”我正想發(fā)飆,但一聽到咱們家有馬兒了,所有不快瞬間拋到了九霄云外。披上衣服,赤著腳跑出門往外一望,心一下子涼了。見院子里一匹雪白的馬兒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草,毛不溜光赤紅,個不高大魁梧,看上去一點也不威武雄壯。兩年前媽和哥的嘲笑聲還時常在耳畔縈繞,原來舅舅家的小馬駒不就是白色嗎,害得我當(dāng)時一頭霧水,顏面盡失,每每想起此事就讓人惱火。我正尋思著如何收拾下這匹小白馬兒時,只聽父親厲聲道:“你們哥倆給我聽好咯,從今天起,每天割兩背簍青草喂馬。這馬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果有誰偷懶,放瘦了馬兒,我手里的鞭子可不饒人喲!”自此以后,我和哥放學(xu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河邊去割青草,運氣不好還隨時碰到青蛇,稍不留心還會被鋒利的鐮刀割到手指,好幾次趁大人不在場,我拿起竹棍往馬兒身上就是一頓猛抽,方才消了心中一口怒氣。有一次不小心被哥瞅個正著,在父親面前告了狀,后果自然是嚴(yán)重的,被父親罵了一頓,說我越大越憨,越大越不懂事。這讓人更加窩火。一天,我和哥在河里抓魚,玩得興起把割草的事給忘了,看看日銜西山,這可如何是好?哥倆抓破頭皮總算是想出個鬼點子來,把拿到的魚放在背簍底,中間用樹枝柴棍支空,上面再薄薄地放一層青草。乍一看,滿滿一背簍青草,哥倆越看越覺好笑,越想越是得意,便哼著小調(diào)回家。正在煮晚飯的母親見我們哥倆懂事能干,笑盈盈地夸獎了我們一番,還說要給我們炒肉吃。就在我們洋洋得意之際,見我家那只饞貓圍著背簍叫個不停,還不時用爪子拼命地?fù)媳澈t,母親見狀,說背簍里可能不小心鉆入了田鼠或蛇,我和哥面面相覷,不敢吭聲。只見母親輕輕松松就把背簍拎起,往地上一倒,一小撮青草加雜著柴棍樹枝和小魚全倒在地上,見此情景,母親嘆了口氣,怏怏地道:“這就是你哥倆干的好事?還說炒肉給你們吃,我看你們還是等著吃棍子吧。”嚇得哥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啞口無言。好在母親并未將此事告知父親,不然又得吃“跳腳米線”了。
那年暑假,我和哥一塊到村旁的山上放馬,肚子餓就偷洋芋燒吃,吃飽了就在樹陰下睡。醒來后,發(fā)現(xiàn)小白馬兒不見了,我和哥找了一個又一個山頭都沒有小白馬兒的蹤跡,聽幾位放牛的老者說十有八九是被馬賊偷了,嚇得哥弟倆不敢回家。眼見太陽就要落山,才鬼鬼祟祟、磨磨蹭蹭走到家前屋后,見父親在場院上劈柴,哥倆只得往山墻腳下踅著往屋里走,被父親逮個正著,問馬兒哪里去了。哥倆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才吱吱嗚嗚地把馬兒弄丟的過程說清楚。父親氣得咬牙切齒,掣起竹棍雨點般地往我們身上打來,哥倆痛得跳腳抹手,誰都不敢哭出聲音來,還好母親及時制止了。母親對父親道:“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找馬兒要緊,而不打人出氣。再說了,娃娃已經(jīng)嚇成這樣,我看他們已經(jīng)知錯了。”說完后,父母兩人打著電筒往我們丟失馬兒的山上找去,我和哥在屋里看家,望著鍋里的飯菜不敢動。待父母空著手,點打著那螢火蟲般的手電筒回家時,大家都知曉是什么結(jié)果了。父親兩眼一直惡狠狠地往我和哥身上脧,母親則是在一旁打圓場。第二天快要吃早飯時,只見舅舅拉著小白馬兒來到場院上,樂呵呵地對母親道:“趕緊準(zhǔn)備下酒菜。”母親一高興,把家里養(yǎng)著過節(jié)吃的雞給宰了,席間聽舅舅說那小白馬兒深更半夜跑到他家門前叫個不停,看門的大黃狗也不狂吠,反而是高興得又哼又跳,他心里覺得有些奇怪才起床開門,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匹小白馬在場院上轉(zhuǎn)悠,他覺得眼熟,打開手電筒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咱家的馬兒回娘家來了。當(dāng)時我就在想,咱們村距舅舅家二十多公里遠(yuǎn),我和哥都隨時走岔的路,這馬兒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還有就是一路難免遇到不懷好意之人,它又是如何躲避的?真不敢想象。或許它也和人一樣,太想媽媽了,也就不管不顧,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吧。
二
俗話說:“樹木靠根長,娃娃靠爹娘。”這小白馬兒在家人的百般呵護和精心喂養(yǎng)下,一天一個樣,膘肥體壯不說,感覺慢慢地通人性起來。一天,我和哥牽著小白馬去地里干活,天熱路遠(yuǎn),貪圖安逸,我就嚷著要騎馬,哥拗不過我,就把我扶上馬背。那小白馬兒從未負(fù)過重,見我騎在它身上,發(fā)瘋似的又顛又跳,嚇得我雙手緊緊抓住馬鬃毛不放,嘴里不住地求饒。小白馬兒似乎聽懂了我地哀求,慢慢平靜下來,并開始緩步前行,走了一段距離后,我嫌慢,嘴上不由自主地說著“駕、駕”,小白馬兒聽到我號令后,忽而快跑,忽而慢行,忽而站立不走,感覺在逗我玩似的。這回徹底把我惹惱了,于是我學(xué)著大人騎馬的姿勢和樣兒,雙腳往馬脅一夾,并在馬背后加了一鞭。這下可不得了,小白馬兒瞬間像打了雞血似地狂飚起來,嚇得我一個勁兒地喊:“停,快停下來。”那馬兒哪里停得下來,拼命地往前躥,跑到一處彎路口時,把我一跟斗顛翻下馬來,痛得我睡在地上動彈不得,最后還是哥把我拽起來的。我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跟著哥順路尋馬,快要找尋到我家地邊時,遠(yuǎn)遠(yuǎn)見其悠哉悠哉地啃食著地埂上的青草。我跑過去抓住韁繩,舉起手中的馬鞭,好似被天絲扯住一般,這樣反復(fù)幾次都舍不得下手。
轉(zhuǎn)眼間又過了年半有余,這時馬兒已經(jīng)是四歲多了,當(dāng)初的小馬駒搖身一變成了一匹雪白大馬。見其兩耳如同雷達(dá),雙睛凸似透鏡,色如白玉,毛似堆了層薄薄的棉絮,負(fù)得重,耐力好,跑得快,智慧賽獵犬,性情如君子。父親說馬兒牙齒已齊口,是學(xué)習(xí)拉車的最佳時段了。于是,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馬鞍、嚼子、籠頭、套纓、坐坡等一應(yīng)物件勻整整齊齊穿戴在大白身上,對準(zhǔn)嶄新的馬車及長伸出的那對夾桿轅木,練習(xí)倒退駕車,經(jīng)過幾個小時地反復(fù)練習(xí),大白聽令后就能進退自如,把一旁觀望的母親樂得囅然而笑。之后,開始正式拉車負(fù)重,待馬車拴束好,隨著父親喝聲:“駕!”大白先是徘徊不前,隨后開始跌跌撞撞、趔趔趄趄的,好不容易穩(wěn)住車身,又忽緊忽慢往前躥,隨后干脆飛奔前行,車轱轆碾到大石塊彈得老高,好幾次都險些拉翻了馬車。急得父親一個勁地喊道:“站,站,站……”不知是新鮮還是要逞能,大白根本停不下來,一鼓作氣跑到村那邊山坡上吃青草去了,直氣得父親跺腳嘆氣。如此反復(fù)幾次都一個老樣,父親失去了耐心,撂下狠話道:“這馬中看不中用,枉費了這么多年草料,等街天拉去賣給馬販子刮干巴去吧。”見狀,母親接話道:“你見誰家的馬兒天生就會拉車,不都是需要成年對月地調(diào)教。我看這白馬兒是塊好料,明天我來教訓(xùn)吧!”第二天清晨,母親一邊口袋里鼓鼓囊囊裝了玉米,一邊口袋里裝了一些鹽巴。親自拽著嚼子領(lǐng)著大白拉車前行,走得端正穩(wěn)當(dāng)了,母親就把少許鹽巴放在手里讓大白舔食,累了休息時就掏出一把玉米來喂大白。大白從小最愛吃玉米和鹽巴,平時里很少能吃到其中之一,偏偏這時兩樣都能吃到,哪有不皈依伏法的理。不到半天功夫,這大白令行禁止,乖得像個孩子似的。樂得一旁的父親拍手稱快、贊不絕口,哥和我更是手舞足蹈。
時間一晃,幾個月又過去了,大白對于載重負(fù)輕,上坡過坎,越溝過橋,已是駕輕就熟、無有不能了,更難能可貴地是大白乖得小孩都能駕馭。有一次,大白拉著四五百公斤谷子到集鎮(zhèn)上去碾米,我和父親都安逸地坐在車上,一路下坡過坎又穩(wěn)又快,超車則不費吹灰之力,好似渦輪增壓的汽車。特別是別人家馬兒上坡,人不但不能坐在車上,還要下車揮汗如雨地幫輔推拉。而我家的馬車則不消如此,我和父親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車上,大白抖擻精神,腿腳肌肉暴突,只見蹄翻灰揚,轉(zhuǎn)瞬就達(dá)坡頂,真是羨煞旁人。還有一次,我和哥趕著大白去國有林場拉干柴,公路上正逢趕著馬車的劉大炮。這大炮平日里專愛欺負(fù)小娃,又愛癲狂顯擺,以前我家沒有馬車時,他趕著馬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要么傲慢張狂,要么直言嘲笑,要么伸舌頭扮鬼臉, 有時干脆快馬加鞭地從你身邊飛馳而過,土路面濺起的泥漿污水弄得行人全身滿臉皆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哥會意地朝我點了下頭,我兩手緊緊地?fù)缸≤噹停缍读硕俄\繩,并高聲道:“大白,顯本事的時候到了,駕!”那大白得令后四腳騰空般往前躥,大炮見大白飚得如此之快,揚起手中的鞭子不停地砸著他家黑馬脊背,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開始時兩張馬車并駕齊驅(qū),我稍微偏著頭就能看到大炮齜牙咧嘴的樣兒。幾分鐘之后,大白漸漸地把黑馬甩在了身后,我扭頭看大炮時,見其早湮沒在灰塵中,一臉的狼狽相,還有就是他那聲嘶力竭的謾罵和抱怨聲。真讓人解氣和長臉。一天,我?guī)椭改冈诘乩锔苫睿哿司偷乖诘剡叺乃蓸湎鲁藳鲂菹ⅲ恢挥X就睡熟了,朦朦朧朧中,我察覺附近吃青草的大白發(fā)瘋似地又跳又叫,吹著響鼻原地打轉(zhuǎn),弄得嚼子和轡頭噌噌作響。突如其來的響動嚇得我跳將起來,我掣出馬鞭準(zhǔn)備走去收拾大白時,突然發(fā)現(xiàn)距我不足兩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條紅黑相間的毒蛇吐著舌頭正向我爬將過來,那毒蛇見我突然站起身來,一下子把頭抬得二三十公分高,那恐怖兇猛的樣兒嚇得我腿腳都酥軟了,我愣了一會,方才喊爹叫娘地跑開了。
三
大白五歲那年,隔壁二財叔家買來了匹“齊口”的騍馬,渾身火焰般的毛色,搭配著烏黑亮澤的鬃毛和四蹄,真乃馬中赤兔,顯眼非常。那紅馬從我家門口過,剛好被大白瞟見,大白似吃了興奮劑一般,頭猛一甩,就把拴著的韁繩扯斷,哼哧哼哧地?fù)淞诉^去。那紅馬兒見大白來得突然,立即調(diào)轉(zhuǎn)屁股來,馬踢豹子似的,一整猛刨。奇怪地是大白并未感到疼痛,也未反擊,反而是伸著頭頸,耷拉著眼皮,往紅馬身上貼,往脖子和肚皮下蹭,一幅死皮賴臉的樣子。兩匹馬兒你進我退,你踢我咬地折騰了好會,總算是言歸為好,平靜下來后,開始相互用脖子蹭癢,用鼻子試探性地嗅著對方的鬃毛,似乎是在熟悉彼此的體味。一回生二回熟,從此紅馬兒只要從我家場院經(jīng)過,大白都會顯得異常興奮,四蹄不由自主地亂顛,那紅馬兒也會駐足哼叫幾聲,宛若彼此打招呼一般。兒童節(jié)那天,我拉著大白在河邊撂荒的田里吃青草,恰巧二財叔家的小囡秀秀也拉著紅馬兒在田里啃草,這大白起先還算安分,之后就不那么老實了,幾乎不再吃草,一門心思在紅馬兒周圍轉(zhuǎn)悠,挑逗得紅馬兒繞著荒田打轉(zhuǎn)。大白瞅準(zhǔn)時機掀起兩只前腳,大半個身子撲到了紅馬兒身上,紅馬兒顛跳了一會后,也就站著不動了。或許是那紅馬兒沒了氣力,又或許是雌雄相互吸引,兩匹馬兒干柴烈火般地偷吃起禁果來。那一帷,讓人面紅耳赤,不堪直視。秀秀見狀,嚇得哭喊著往家里去告狀,約莫一刻鐘后,二嬸跑到了田邊,雙手叉腰不停地喘著粗氣,見兩匹馬兒已經(jīng)完事,只得怒氣沖沖地對我喝斥道:“你就恁地放馬?要是這騍馬以后生地是匹小白馬,就讓你帶著它讀書去好了!”見二嬸嘴不是嘴臉不是臉的樣兒,我笑得肚子有些發(fā)痛,心想:要是這紅馬兒真生下匹小白馬,那可算是你家燒了高香呢。晚飯后,母親去挑水遇到二嬸時,她又說起些事,母親說:“芝麻大點事情,雙方大人又沒有在場,也沒有親眼所見,果真如你所說,那是牲口造下的孽,若是那紅馬兒真生下匹小白馬來,我家定高價回收。”二嬸完話后,吱吱唔唔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得把嘴巴閉得鐵鐵的,氣鼓鼓地轉(zhuǎn)身走了。自那之后,二嬸只要見著大白,像見了兇神惡煞一般,拉著那紅馬兒遠(yuǎn)遠(yuǎn)地繞著走,生怕又發(fā)生什么閃失。聽村里人說,二財叔家那匹小紅馬兒去了良種站都好幾次了,一年半載都不見有個小馬崽子,更別提騾崽子了。二財叔一氣之下,把紅馬兒拉到街上賣馬販子嘞。自此無事,只是大白每次經(jīng)過那片荒田時,都會踅到田里頭,或是嗅嗅草地,或是打打滾,或是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偶爾也會啃幾嘴青草。
四
父親是個草藥醫(yī)生,每年秋冬時節(jié)都要抽大量的時間去國有林場兩面溝采幾味稀奇的草藥。先說那兩面溝,溝寬數(shù)百丈,深不見底,左面古木懸崖,霧鎖遠(yuǎn)岫,陰森潮濕,長年不見日光;右面荊棘灌木遍布,緩坡漫漫枯草黃,日照充足,澗響之聲不斷,卻無牧童放牛飲馬。再說那幾味稀奇的草藥,葉上花、葉下花、果上葉和小白芨,乍一聽,一會兒葉上葉下,一會兒花下花上的,感覺聽錯了一般;再一想,有些不可思議,全都是奇珍異草,又新鮮又神迷;作用更是了得,前兩味是跌打損傷和風(fēng)濕的要藥,后兩味則是治療咳嗽和結(jié)核的重要配方。我和哥做夢都想到兩面溝采挖這幾味草藥,瞧瞧其到底是吃什么泥巴,喝什么雨露,長什么模樣。那年寒假,父親高興就帶我們?nèi)ゲ蛇@幾味草藥。我們把車馬安頓在右面的草坪上,拿著背籮、短把鋤和砍刀,沿著羊腸小道而行,一路緩坡上長滿了枯草,四周全是棠梨刺、火刺和灌木叢,稍不留神就摔個四仰八叉。澗聲越來越響,好不容易才到達(dá)谷底,見一條小溪水潺潺地流在石頭之上,遠(yuǎn)處一股清泉從半山腰飛流而下,那濺起的水花形成煙靄,讓人有種清涼透體之感。我們墊著腳尖,踩著鵝卵石,晃晃悠悠地過了小溪,父親教我們識別了河邊林下的小白芨、葉下花,巖石上的果上葉,還有那灌木似的葉上花。葉上花采得容易,幾蓬就夠一背籮,葉下花和小白芨也不難挖,唯獨果上葉異常難采,眼見天色已晚,父親有些焦躁,便攀藤附葛往陡隘上爬,那些峭壁上果然有不少果上葉,父親正采得興起之時,突然腳下一滑,連人帶工具跌落下山谷來。我和哥嚇了一跳,尋著父親痛苦地呻吟聲,發(fā)現(xiàn)父親睡在溪水邊的亂石上動彈不得,衣褲滾得破爛不堪,那果上葉從半山腰至溪邊撒得遍地皆是。我和哥慌忙扶起受傷的父親,發(fā)現(xiàn)他兩只腳踝崴得不輕,腫得跟兩個棒頭似的,根本不能走動。父親痛得齜牙咧嘴,還吩咐我們哥倆一個去撿撒落在山坡上的草藥,一個去拿剛采的葉上花和葉下花將就著吃了止痛。哥用帽子舀來水,和著兩味鮮藥給父親生嚼吃了,并幫著我把撒落的果上葉拾到摔得癟癟的背籮里。這時見夕陽半輪落山,飛禽嘰喳傍樹,走獸繚亂投林,敗葉落地?zé)o聲,深山遍布寒霜。我和哥都還是小娃,父親又高又魁,背也背不起,抬也抬不走。大家正束手無策時,只聽大白不停地在溝頂嘶叫,家人都明白,只要大白叫得這么大聲,定是天氣很晚了,提醒主人趕快回家。哥忽然眼睛一亮,興奮地道:“有了,有了,勝敗全系在大白身上了。”我不屑一顧道:“這毛毛路全是一兩米高的火刺、棠梨刺和灌木,父親如何能待穩(wěn)在馬背上。”哥立即道:“騎馬背上肯定是不行的。電視里的狗托雪橇你見過吧?我們就是要應(yīng)用這個原理。”我又接話道:“那雪橇呢?”父親轉(zhuǎn)愁為喜,慢悠悠地道:“我們可以用樹枝做雪橇。”我恍然大悟,高興得一個勁地鼓掌叫好。哥倆好會才從山頂把大白牽到溪邊,過了小溪,把父親馱過溪來。挑揀了幾棵分叉適中的櫟樹,并將其砍下來用青藤拴束結(jié)實,再用韁繩和套纓連接并拴牢,一個簡易的旱地雪橇就這么制作成了。我們把父親攙上“雪橇”,哥牽著大白在前,我背著草藥和工具在后,爺三個迤邐往山頂攀爬。只見大白行走得不緊不慢,身上的鬃毛被山路邊的棠梨刺、火刺和灌木蹭得一撮一撮的掛在樹枝上,也少不了被刺扎得遍體鱗傷,但大白始終緊閉嘴巴忍受著痛苦,把全部精力用在使勁和平穩(wěn)上,似乎知道托著的父親受了重傷似的。幾百米遠(yuǎn)的路,感覺走了好久。到達(dá)山頂馬車處時,大白的工作還沒有完,一直拉著我們爺三個和采挖的草藥到家才得喘口氣。鄰居幫著把父親抬進了屋。母親見大白身子顫抖得有些利害,拿手電簡往馬身上看時,吃了一驚,只見大白脊背上的毛稀稀疏疏、東一撮西一撮,像得了癩病似地。再仔細(xì)往毛光處瞧時,上面大大小小不知扎了多少根刺,刺眼處正汩汩地滲透出緋紅的鮮血。母親立即找來針、鑷子和止血藥粉,像納鞋底一般,在大白身上輕腳輕手、小心翼翼地取刺,每取出一根刺,感覺大白都要抖一下身子,母親再涂上藥粉。可能是大白身上扎入的刺太多,我舉電筒的手都不知換了多少遍,以至于到后來,透過燈光,我清楚地看到母親有些顫抖的雙手,還有那不時滴落到大白身上的淚水。但,我可以肯定地是,母親的淚花中沒有悲傷和失望,有的全是那滿滿的幸福和自豪。
九十年代初,我們村還是個窮鄉(xiāng)僻壤之地,雖依山傍水,但居住比較密集,每家房屋面積都很小,幾乎都是樓上住人,樓下關(guān)牛馬和雞豬。大白的圈設(shè)在樓口,左鄰右舍便是牛圈和豬圈,父親說這樣也好,牲口生病利于及時發(fā)現(xiàn)和治療。事實是人人心知肚明,那是窮得沒有辦法的辦法。那年恰逢玉米和稻谷豐收,柜子里,樓桿和屋檐下,耳房廈子里,甚至柱子和板壁都掛得滿滿的。實在無法,家里只得請來木匠在樓上再增添兩個糧倉,那兩個木匠是兩個煙鬼,旱煙鍋從不離嘴。那木板和方條刨出的碎木屑是雨季引火的上品,母親收集來堆放在馬圈側(cè)面。深夜里,只聽大白把馬槽踢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懀娂胰藳]響動,轉(zhuǎn)而用肩頭把圈門撞擊得震天般響。起先父母以為是大白吃光了草料,又或是牛馬因圈潮濕睡著不舒服,但響動頻繁猛烈后,母親覺得蹊蹺,就忿忿地打著電筒下樓來瞧個究竟。走到樓口時就嗅到一股濃煙之味,當(dāng)下樓來時,嚇了一跳,只見馬圈側(cè)面堆著的木屑正刮刮雜雜地燃燒起來,母親邊喊著父親的名字,邊跑到耳房里拎水來滅火,好在火勢小,幾桶水就把其撲滅了,當(dāng)父親起床知曉情況時,也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要不是大白,這梁接梁、房連房的,一旦燒將起來,殃及的可就不是三兩戶的房屋了。父親都有些不敢再往下想,稍微平復(fù)了下惶恐的內(nèi)心,幫襯著母親及時把碎木屑全部搬移到屋外。此事在街坊鄰里傳開后,鄉(xiāng)親們無有不夸獎大白的,說家里有匹好牲口,不但是主人家的福氣,也能讓左鄰右舍沾光。自此之后,家人對大白更是另眼相看,又敬又愛。有時不禁讓人琢磨這大白的腦袋瓜里到底蘊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靈性。甚至干活累了時,靜靜地看著大白在地邊吃草也是一種享受。也正是從那年起,家里大年三十祭祀天地、神祇和先人的儀式上,當(dāng)祈求“六畜興旺”時,父親總會提高音量,說得大一些。
我九歲那年,家里決定要建新房,土木結(jié)構(gòu)那種農(nóng)村典型的土坯房。待砍伐許可證批下來后,就開始在村轄山林里選材,可偏偏伐不到心意的中柱和大梁,而村里歷來的慣例是到距村子三十多公里遠(yuǎn)的國有林場去偷斫。當(dāng)然也可以出錢買,而這樣做的后果是淪為街坊鄰里的笑柄。父親是個好臉面的人,自然不會干這種“出格”的事。一個月明星稀的夜里,父親和舅舅帶了斧子和鋸子,摘去大白轡頭上的鈴鐺,趕著馬車悄悄往林場而去,可能是夜靜風(fēng)輕,那伐木的聲音自然傳得遠(yuǎn),又或是機緣巧合,碰巧被守林員給發(fā)現(xiàn),突然喊聲四起,電筒火光閃爍不停,父親和舅舅草叢中藏了工具,跳上馬車,慌不擇路,盡往僻靜山路趲,當(dāng)跑到一個去處時,大白死死地站住不走,任憑父親打斷鞭子就是不往前跨一步,父親覺得奇怪,下車來看時,嚇了一跳,原來前面是幾十丈深的隘溝,只要大白稍微往前跨出半步,后果不堪設(shè)想。父親和舅舅都不寒而栗,后悔之前下手太狠,膽戰(zhàn)心驚地往回走,與守林員們遇個正著。其中一個守林不由辯說上前就來拽馬嚼子,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見大白張開嘴巴向那人腦袋咬去,那人嚇得鬼喊辣叫的,接連退步躲避,趁那人閃出路心,大白四腳躥將出去,飛也似的往來路飚去,幾分鐘時間,早把那幾位守林員甩得不知蹤跡,只能隱約聽到后面喊叫道:“給我站住,給我站住……”
五
話說這大白到我家已有十二載,每天跟著父親早出晚歸,負(fù)重戴輕,令行禁止,任勞任怨。父母常說,家里的財產(chǎn),有三分之一的功勞要算在大白的身上。這年八月下旬,我和父親趕著馬車去煙點賣煙,一大車烤煙,從早到晚一葉都沒有賣掉,氣得父親臉不是臉嘴不是嘴的。回家的路上,父親左一鞭右一鞭地抽著馬背出氣,馬兒使出全身氣力往前跑。當(dāng)馬車飛馳到馬草塘大橋時,不知車輪碾到何物,突然彈起一米多高,我揪著父親的衣服,感覺父子倆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斗才摔落在河邊松軟的草坪上。我嚇得半晌才緩過神來,見馬車扭翻在橋頭,大白四腳朝天,車轱轆更是嗚嚕嗚嚕地轉(zhuǎn)個不停,一半車身還懸空在橋外,稍有不慎連車帶馬將掉下四五米深的山河里去。讓人稱奇和佩服地是,只見大白紋絲不動地睡在原地,嘴巴不停地喘著粗氣,眼睛緊緊地盯著父親和我。此時,鄰村輾米歸來的長發(fā)哥恰巧路過,見父親扶著搖搖欲墜的馬車及烤煙,他一縱跳下馬車,從車上取下鐮刀,跑到了我家馬車跟前,干脆利落地把系在馬身上的肚帶等繩索割斷,揪著馬尾巴大喊一聲:“起來。”只見大白踉踉蹌蹌地爬將起來,并走到一旁抖著身上的灰土。之后幫著父親左抬右扶,七拖八拗,折騰吆喝了好一陣子總算把馬車扶正并推放到安全區(qū)域。見大白一直不停地顫抖著,左前腳拎起不敢著地,時不時地回頭張望,大家覺得蹊蹺,走近一看,原來馬兒翻車著地的一面受傷嚴(yán)重,尤其是肚子上那五六公分長的傷口,鮮血汩汩不停地冒將出來,早把白毛染得通紅。就在我嚇得泥塑木雕之時,父親已用木棍到路邊撬來了幾棵止血的黃龍尾(仙鶴草),放入口中咀嚼成糊狀物后迅速敷在大白的傷口處,再把自己穿著的襯衫脫下,撕成條狀繃帶給馬兒包扎好傷口。待父親和長發(fā)哥抽了一根煙后,大家就各自往家趕路了。我鼓足勇氣跟父親說道:“爹,大白受傷這么嚴(yán)重,要不別再讓它拉車了?”父親看了看大白,陷入了沉默之中,好會才無可奈何地說道:“娃呀,我又何嘗不心疼這馬兒,只是在這前不挨村、后不靠寨的鬼地方,加之這段日子只要太陽下山就開始下冷露水,這烤煙要是受潮變質(zhì),就不值錢了。”大白顫顫巍巍、一瘸一拐拉著烤煙前行,沒有趴窩,一如既往地堅韌。我跟父親再沒忍心坐在車上,每每爬坡過坎時,父親老邁虛弱的身體還盡其所能幫襯推車。看著全身被漢水浸透的大白還拼盡所有氣力地拉車前行,還有父親衣單體弱、咳咳喘喘地用力推車的情景,好幾次我都有種想哭的沖動。
快要臨近村子時,已是黑天摸地萬家燈火了。馬車好不容易捱到家門口,母親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立即幫著卸煙。我悄悄把翻車及馬兒受傷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慌忙拿著手電筒往大白身上照去,只見大白像剛從河里撈上來似的,全身被漢水浸透得水淋淋的;傷口處滲透出來的鮮血已把包扎在傷口處的襯衫染得緋紅,特別是那大塊大塊的血餅子,讓人看得毛骨悚然。就在大家六神無主時,只聽大白撲通一聲平摔倒在地上,并不斷地喘著粗氣,傷口處原本凝固的血塊頓時裂開,那鮮血像龍?zhí)独锏乃粯鱼殂橥饬鳌8赣H見狀后立即用手緊緊壓住馬兒傷口處,傷口溢出的鮮血把父親的衣袖濕透了。母親慌忙道:“大白傷得不輕呀,得馬上找獸醫(yī)來治療才行;大娃快快去請你丁大叔去吧,晚了馬兒可就沒救了。”母親話音未落,只見哥哥打著手電簡飛跑著去了。我站在大白身旁,搓手摩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又過了一會兒,只見大白顯得特別痛苦,四只腳不停地亂蹬亂掏,像野豬刨食似的,先前喘的粗氣變成了笨氣,并開始急促起來,那眨著淚花的眼睛在燈光地照射下顯得那樣的暗淡無光。特別是它時不時看父母和我的那種眼神,似乎是動物將死之時地鳥哭猿啼,又或是有什么話語要向主人訴說,更或是向主人作最后地訣別吧。但無論如何它那眼神始終深深地烙印在我內(nèi)心深處,讓人心碎,讓人憐惜,讓人難以忘懷。就在我們都為馬兒祈禱之時,見馬兒雙眼圓睜;四腳已不在前后蹈動,并慢慢地伸直;頭部輕輕地貼在了地上,呼吸也沒了動靜,大白最終還是沒有挺過這一劫。見狀,母親蹲下身子,顫抖的雙手輕輕地?fù)崦蟀椎念^,滿眼眶的淚水泡著兩個眼珠兒,何曾是個干。父親用那只沾滿鮮血的手,顫顫悠悠地把馬兒的眼皮合上,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泣涕如頹。許久才聽父親哽咽道:“是我糊涂,是我大意了呀!”父親往常都是一副錚錚鐵骨的形象,從不輕易掉一滴眼淚的漢子。但此時此刻也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真是“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沒到傷心處”。我跑到大白身邊,揪著大白的鬃毛,撕心裂肺地喊:“大白你快給我起來,你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的。”可大白的身子又沉又涼,奇跡再沒有出現(xiàn)了。我沒有了氣力,感到酸腳軟手的,背靠大白坐在地上,只想和它再多待一會。
那晚,我們?nèi)胰苏l都沒有動碗筷,大家坐在堂屋里,一聲不吭,任憑眼內(nèi)的淚水肆意地流淌,桌上的菜蔬也漸漸涼去。見斜月穿窗,蛩韻凄鳴,涼風(fēng)透戶,就連平日里喜歡跑進跑出上躥下跳的大黃狗也變得格外安靜。我和哥背靠板壁而坐,眼睛透過門窗始終集聚在大白身上,舍不得離開一秒。夜風(fēng)輕撫著它的鬃毛,起起伏伏,宛若平靜的大海偶然間掀起的白浪,像極了它的一生。也不知呆呆傻傻地望了多久,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睡夢中,我看到大白就像平常那樣在地上打滾,爬起身來伸了伸懶腰,(下轉(zhuǎn)47頁)(上接44頁)高昂著頭“撲撲撲”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塵,空氣似乎一下充斥了大白身上獨有的汗味,和父親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淡淡的煙草味如出一轍,特別迷人。待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后,大白心滿意足地走到拴馬樁旁站著,那光溜水滑的棕毛,乖巧惹人的樣兒,特別是它搖頭刷耳、吹著響鼻,還時不時用前腳扒地的表情,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親切和自然。我頓時又驚又喜,飛奔到大白馬身旁,靠著馬兒的脖子,并用手不停地?fù)崦R兒的頭,哽咽道:“大白你剛才可把全家人唬嚇慘了,我就知道你永遠(yuǎn)都是個戰(zhàn)士,不會輕易倒下的。還有,你喜歡吃的紫花苕,父親兩周前才套種在蕎地里,現(xiàn)才剛剛萌芽。”說完后,我揪住鬃毛翻身上馬,悠然自得地在小河邊吃草,在田間地塊中閑逛,在叢林中穿梭……那一刻,我想我和大白一樣,那時都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