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歷史上關于“文質”之爭由來已久。唐朝初年受唐太宗影響,“文、質”之辯到盛唐時期急需一個合理的解釋。處于盛唐時期的張懷瓘經過總結對“文質”之須進行了重新的闡釋。從張懷瓘理論形成的歷史淵源、時代背景以及對當時和后世的影響等幾個方面,論述其“先質后文”思想理論的提出與影響,并且從中試圖尋找對現在書法發展的一些啟示。
關鍵詞:張懷瓘;盛唐;先質后文;美學思想
一、關于“文”與“質”
關于“文”與“質”在書法中的所指,在張懷瓘之前,陳振濂先生說:“所謂‘質’,是指書法藝術作為內在基礎的骨力,有人釋為神采,有人釋為風骨;‘文’,則指書法的外在表現形態,可釋為風貌。”[1]65“然而,到了張懷瓘時,質文的本意所指有了轉化。尤其在藝術上,質偏重于樸實無華,講究內力,不尚外表的審美趣味:文則偏重于絢麗華美的表象美,追求一定的外在效果——從藝術表現的同一結構的不同側面所指,轉向藝術表現過程中平行的兩種審美趣味的所指,意義上發生了根本的轉變。”[1]65-66按照陳先生的論述,在張懷瓘之前,“質”屬于書法作品的內在,“文”則屬于書法作品的外現,“文”與“質”并不具有對等的美學關系,而是相互依存的表里關系。但到張懷瓘時,“文”與“質”則成為了兩種審美傾向平行的對等關系,彼此可以相分離看待,成為兩種風格的表現。張懷瓘的這種解釋較之以前的那種表里關系之說,在論述孰輕孰重的比較中意義更大,前者屬于強分軒輊,而張懷瓘之說卻可以作為創作欣賞中的藝術傾向,這也為后來的研究提供了新思想、新方向。
二、“先質后文”思想的提出
“文”“質”之爭由來已久。盛唐時期,隨著國家繁榮程度的不斷增強和開放程度的不斷提高,初唐的“新巧”之風很難適應當時人們心中對藝術風格的要求。盛唐時期的張懷瓘在總結歷史經驗的基礎上,對“文”“質”的所指進行了重新界定,在《六體書論》中提出了著名的“先質后文”之說。
(一)張懷瓘“先質后文”論提出的歷史淵源
早在春秋時期,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就在《道德經》中說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2],這或許給張懷瓘以靈感的啟發。陳振濂先生在《書法美學教程》中對張懷瓘思想與老子思想內在的一致性,以及老子所提倡的“有無”與“文質”的具體連帶關系進行了深層次的論證,他說:“書法藝術的抽象相對于繪畫的具象而言,即是從‘有形’走向‘無形’,而書法藝術從追求表象的‘文’走向重在表現內在美即意象美的‘質’時,不啻也是個‘有形’走向‘無形’的過程。由此看來,張懷瓘的‘先質后文’,與老子的‘大象無形’、‘大味必淡’其實是一脈相承的。”[1]66通過陳先生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老子思想對張懷瓘“先質后文”美學思想提出的內在影響,也反映出關于“文質”之爭歷史的長遠性。
(二)“先質后文”論提出的時代背景
張懷瓘所處的盛唐時期,文藝上的審美傾向已然發生變化,在《新唐書·藝文傳》中曾有過這樣一段描述:“玄宗好經術,群臣稍厭雕琢,崇雅黜浮,氣益雄渾。”[3]由此可見,當時的文人對矯柔造作的風氣已經有所抵觸,逐漸對豪放、古樸、自然的藝術風格有所推崇。殷璠在詩歌領域也曾有論:“聲律風骨始備矣。實由主上惡華好樸,去偽從真,使海內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4]然書法又與詩歌關系密切,所以詩歌上的藝術追求不免也給了身處盛唐、同為文人的張懷瓘思想上不小的觸動。想必這也是他轉向思考書法審美的重要動因。
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張懷瓘重新對“文”“質”的內涵進行界定,為書法開辟了一條樸實無華的審美新風尚。也正是因為當時唐王朝經濟繁榮、八方來朝的盛大氣魄與逐漸擺脫前朝文藝風氣兩者的有機結合,成功地促成了張懷瓘“先質后文”美學思想的提出。其鮮明的藝術態度,無疑給盛唐書壇進行了一次不小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這對自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倡導的“文質”相生,在書法上方面有了一次概念較為清晰、態度足夠明確的歷史性論斷,并且正因為他對“文”“質”概念所指范圍的重新厘清界定,把原來“文”“質”所指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質”是內在本源,“文”是外在的展現),變成了所指兩種不同藝術風格(“文”妍媚華麗的外在形式,“質”沉著樸實的骨力追求)。這種認知的改變,在研究“文”“質”孰輕孰重的問題中,使其內在的研究意義極度增強,也使得美學色彩更加濃烈。
張懷瓘的歷史功績無疑是巨大的,他為雄強樸實的書法藝術風格的繁榮發展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持,開拓出“文”“質”對等的美學關系,使書法的創作欣賞有了更多選擇。當然,在“文”“質”偏重問題上無所謂對錯,每種美學風格的存在都有其必然意義,只要對書法發展做過積極思考與探索的藝術主張在一定意義上都是值得肯定的。張懷瓘所提出的“文”“質”平行的美學觀點,既是對以往的一種調整,也是一種成功開拓。
三、張懷瓘“先質后文”思想的影響
“先質后文”的美學思想一經提出,就給當時偏安一隅的書壇下了一劑猛藥。并在之后的一千多年的書法發展中,張懷瓘的美學主張以其影響的廣泛性、深入性,對后來的一些書家書法風格的形成、審美理論的提出、欣賞趣味的形成等,也都起了指向性的作用。就像陳振濂先生所說的一樣:“由此可見,這種尚自然、尚真率的藝術趣味,在幾千年中國藝術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可算綿綿瓜瓞、代有傳人了。”[1]67
(一)張懷瓘“先質后文”思想對所處時代的影響
張懷瓘對所處時代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時代風氣的準確把握上,因為他的清楚認識給時人以理論和意識上的警醒。“然,張懷瓘所推崇的‘古質’是符合盛唐時代審美要求的。盛唐時期的國力強盛帶給唐人前所未有自信與活力,在審美觀念上流露出的是雄健、筋骨、狂放不羈的豁達神采。古文、篆、籀文字,古質自然無雕琢感,正符合盛唐人的豁達豪放之心態。”[5]張懷瓘的美學主張正因為與時代的發展高度吻合,便在其一誕生就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例如,張懷瓘在《書議》中說:“然草于真有異,真則字終亦意亦終,草則形盡勢未盡。或煙收霧合,或點激星流,以風骨為體,以變化為用。……觀之者,似入廟見神,如窺谷無底。俯猛獸之爪牙,逼利劍之鋒芒。肅然巍然,方知草之微妙也。”[6]張懷瓘認為草書是以其瀟灑豪放的氣勢適應了盛唐當時開放的社會風氣,并通過總結草書的獨特性質,把草書與真書進行對比說明,突出草書在表情達意方面的獨特之處。因此,草書以其天然質樸的特性,一經張懷瓘的梳理總結與提倡,便在當時社會中迅速引起反響,使唐代中晚期草書名家輩出,為當時的草書發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唐朝著名書法家顏真卿是書法風格由秀媚到雄強古樸轉型的成功代表。然而顏真卿書法風格的轉變與張懷瓘“先質后文”的美學主張從時間和效果上來看也是高度吻合的。顏真卿以其自身的成功,從側面進一步論證了張懷瓘對盛唐時期審美趣味的導向性。通過圖1顏真卿32歲(開元29年公741元)所寫的《王琳墓志》可以看出,早期顏真卿的書法風格,從用筆和結體上仍然存留秀美之跡,尚不能徹底擺脫初唐“新巧”之風的影響,當然這種風格顯然與盛唐的宏大氣魄存在很大的差異。顏真卿到71歲(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所寫的《顏氏家廟碑》(如圖2),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顏體書風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由秀媚走向雄強、質樸、筆力雄勁,將上古三代的高古之氣運用得淋漓盡致,篆籀之氣充滿字里行間。所以,張懷瓘提出的“先質后文”的藝術主張,對當時追求雄渾、質樸書法風氣的形成,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與現實影響。
(二)張懷瓘“先質后文”思想對后世的影響
張懷瓘“先質后文”的審美主張,對后世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審美風尚的改革以及理論著作的形成上。“先質后文”思想一經提出,便以古樸、渾厚、崇尚自然的審美風尚,深深地扎根在書法的歷史長河之中,其后世理論實踐的追隨者更是時有出現,每一次對張懷瓘“先質后文”審美思想的補充、開拓都會給書壇帶來一次巨大的發展。在唐至清千年的書法發展中,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清初傅山所提倡的“四寧四毋”。“寧拙勿巧,寧丑勿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足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矣!”[7]通過傅山的“四寧四毋”我們可以窺測出傅山的書學觀,以及與張懷瓘美學主張內在的一致性。從其表層我們可以看出傅山以對比的方法,清晰明了地表現出自己對“拙”“丑”“支離”“直率”的藝術追求,再加上與“巧”“媚”“輕滑”“安排”的對比,突出了自己對質樸、古拙、自然等審美趣味的向往,這與張懷瓘“先質后文”的美學思想一脈相承。正如陳振濂先生所說的那樣:“其藝術思想仍然一承“大巧若拙”“先質后文”等先賢之衣缽,并且在清初藝壇上發揮著決定性的影響。”[1]67可以說,張懷瓘“先質后文”的藝術主張,對清初傅山書學觀的形成無疑是起了巨大的啟迪作用。傅山在總結先賢衣缽的基礎上,加之對元朝趙書“柔媚”一路書風的深刻總結,提出了影響清初至今四百年的“四寧四毋”,這也可以看作是對張懷瓘“先質后文”美學思想最成功的一次繼承與發展,從另一方面來說也突出了張懷瓘美學思想對中國書法史的巨大影響。也正如陳先生所說的那樣,張懷瓘的美學思想代有傳人,確為不假。
從總體來說,張懷瓘“先質后文”的美學思想,最重要的是體現在對時代風氣的準確把握與精準判斷上,進而對后來書家書法風格的形成開辟了一條以“古”為新的道路,也為后來追求古質的理論探索起了先導性作用。更為重要的是時至今日,古樸自然的審美風氣仍然深入人心,歷代都有以“復古”為旗號的書法運動。從書法作品的欣賞角度來看,欣賞者對一些古樸自然的書法作品的接受程度,也是逐漸提高。所以可以坦然地說,張懷瓘“先質后文”的美學思想帶給書法上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無論書家的書法風格形成、書法理論的豐富,還是欣賞視角的開拓,都有其不可磨滅的歷史作用。
四、結語
張懷瓘“先質后文”的美學思想的提出有其極深的歷史淵源,最早可追述到春秋時期的老子和孔子。也正因為“文質之爭”歷史由來已久,所以張懷瓘對“文質之爭”的總結判斷,使其成為一個集大成式的人物。而能在初唐“新巧”之風的影響之下,做出如此提倡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了。從歷史影響來看張懷瓘的作用也是不可估計的,對書家書風、理論論述、和欣賞偏好都有重要的指導作用。縱觀千年的書法發展史,能夠在理論上有如此重大的歷史貢獻者,也是寥無幾人的。
對于現階段書法的創新來說,我們還是應該從張懷瓘成功的案例中汲取經驗,盲目地講求創新很有可能把我們引入歧途,成功的歷史創新必將如張懷瓘一樣是在認真總結前人歷史、成果之上進行的發展。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章中有過這樣的論述:“歷史上向前一步的進展,往往是伴著向后一步探本窮源。李、杜的天才,不忘轉益多師。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追摹著希臘,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憧憬著中古。二十世紀的新派且溯源到原始藝術的渾樸天真。”[8]所以,張懷瓘的成功也算給我們做出了最好的詮釋,即任何成功的探索都要有其歷史根源,好的歷史創新是不會憑空而出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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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子.道德經[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2: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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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克讓.河岳英靈集注[M].成都:巴蜀書社,2006:1.
[5]尉珊珊.顏真卿與盛中唐書法風格的轉變[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15.
[6]張懷瓘.書議[C]//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148.
[7]傅山.霜紅龕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334.
[8]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68.
作者簡介:韓焱,廣西藝術學院藝術理論與批評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