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札記(組章)

風荷

河流上的日子

寫下孤獨，孤獨像狗一樣緊隨。

寫下死，一個人仰面倒下。

寫下生，你就活了。

大半輩子的時光在紙上耕作，你像個農人，把紙張當作遼闊的大地，風吹不老它。

點橫撇捺，墨水在紙上，生成一條大河。靜水深流，無數只鳥在水上飛。來來往往在岸邊回首往事，偶爾也哭泣。

一顆靈魂在河流之上匍匐，繼而向高山之巔行進。

紙上有你的呼吸，傾吐。也有時間的印記，歷史的文脈。

小獸搖響鈴鐺，植物花枝招展，神靈邊舞邊唱。我小心地揀拾，用帶露的文字，清洗布滿陰影的傷口。

古典的美，鋪開水色。月亮給紙上的日子，施肥，澆水。

我們牽手去遠方，讀春天的詩經，扉頁是一場綿綿細雨。

我們回來，在燈下淺飲，在紙上取火，把人生最好的幾頁慢慢讀懂，讀透。

讀艾略特《荒原》

從殘忍的四月讀起。來到艾略特描述的場景：土地龜裂，石塊發紅，樹木枯萎，滿目荒涼，雖生猶死……

一遍一遍地讀，那個潰敗的社會。

困惑與混亂，怪異和絕望。糾結著一首長詩的五個部位。讀得人壓抑，左胸隱隱作痛。 “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至此，目光停頓了一下。

然后把腳步繼續邁進趙蘿蕤翻譯的荒原。腦海里反復浮現兩個時代。慶幸當下的生活，有詩意盎然的泰晤士河。

不，是溫柔的江南。小橋流水人家，河畔有仙女的蹤影。

“在冬日破曉的黃霧下，一群人魚貫地流過倫敦橋，人數是那么多……”

零散片斷，復雜隱晦。一種毀壞時時躍上我的眉頭。穿越時空，我伸出手，在荒原，探尋各種典故的寓意。

象征主義，晦澀的背后。終于一簇風信子在幻滅的廢墟探出身子。

像剛從花市回來，香氣縈繞腰間，眼前一亮。

“舍己為人。同情。克制。平安。平安，平安。”合上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鏡子里走來的女子，對我如是說。

失眠記

失眠，夜晚變成無邊的海洋。

空茫，混沌，漆黑。明月從樹林跌落，伸手不見五指。無依，無靠，一瓣孤單的浮萍，飄蕩在遼闊的水面。

失眠，時間變成廢墟。

流浪的琴手，找不到一根可以撥動的弦。

美好都被拋擲。只有靈魂與肉體不斷抗衡。驚濤拍岸，一場身體內部的戰爭，郁積下沙礫和塊壘。

失眠，夜晚失去存在的意義。

羊群跑到天邊，蟲鳴鉆進心里。浩瀚的沙漠，不見一滴雨水和一只飛鳥。夢在別處發芽。

被苦痛折磨，空耗了精力，一地嘆息。

沐浴，濯洗，更衣……

是不是刪除欲望，丟掉鎖鏈。就能撥開濃霧，擁抱澄明。

萬物各安其道。身體的祖國，請允許我把自己扶正，隨喜雨，潛入春天的領土，安靜入眠。

給自己一個氣定神閑，綠野仙蹤。

空茫之境

梅朵開在別處，稻禾在遠方的田畝里。

去看水，未見柳骨依偎。去探井，水淺，養不了一枚瘦弱的月亮。去登山，怪石嶙峋，陡峭和懸崖緊繃著臉孔。

枯黃，灰暗。神在高處休憩，不管人間繁雜瑣碎。

一月空茫。大地是一張廢棄的舊紙，驛站和古道寫滿孤獨。水墨還在地下，不曾發芽;太陽還在冬天徘徊，像苦行僧。

一切隱形的，有形的，不曾在樂譜里抱緊古箏與琵琶，不曾在靈魂里種上桃李與明月。

空茫負載墓地，夢境是祈愿的溫床嗎。唯有等——

等時光幡然醒悟，等經冬之物剝去身上的銹跡，清洗杖痕。等蟄蟲起身，等流水把一朵云種在懷里。

抱緊一月的人，需要耐心。等流水繞過老墻而去。

就會看見春天骨頭的深處，冒出綠色的火焰。

寄雪

細雪抵達的時候。

你并不驚奇，也沒有去想她們一路的喜樂和疼痛。

而當她們遠離，只剩下枝頭上麻雀的叫聲。你才很想念雪，想給她們寫一封信，這些到過人間的精靈。

無數瓣雪，從遙遠的國度來。盛大的隊伍，誰是指揮？她們穿過無垠，穿過黑夜和空茫。她們翻卷天色，不慌不忙地趕路。

帶著愛和體溫。

六瓣形的好看的小身子，仙女一樣，落向樓臺，道路，河流。迢遙而來，只為夢里的人間。

一顆干凈的心，最后流淚，消失，無蹤跡。

絹上歲月，唯留點點相思。只記得她們柔軟，倔強。白雪紅梅，只記得冬的一曲曠世戀歌。

柴米油鹽里，不經意抬頭，可以觸摸到的純真夢境。

愛情小小的傷口，也被她們的潔白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