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不是富人俱樂部

陳志武

不管是孫挺還是很多其他人，都很難接受金融不是富人俱樂部的說法。不是嗎？理財也好，私募股權基金投資也好，還有就是幾十億、幾百億的銀行貸款也好，似乎都是富人才能沾邊的。騰訊股票十幾年翻幾百倍甚至更多，這當然給有錢人提供大賺特賺的機會，但你要有錢才能享受這些機會，跟窮人沒關系。難道用錢賺大錢的機會不會加劇貧富差距嗎？

那么，金融發展特別是資本市場到底是惡化收入差距，還是拉平收入分配結構呢？金融難道不是富人俱樂部嗎？

小張的煩惱

2011年，在紐約參加一個大會，一位中南大學校友小張聊起她的工作，說她從中南大學讀完本科，在上海讀了兩年研究生，工作一段時間后又去紐約讀MBA。讀完MBA，在紐約一家私募股權基金工作，負責分析醫療和互聯網行業的投資機會。

問到她將來的打算時，她說，“還不是很確定，關鍵看跟我父親關系怎么發展了！”

我說，“為什么呢？”

小張就接著講，她父親在河南鄭州做房地產，多年下來公司做出了規模，希望一些年后由小張接手，即使她不想做房地產，也可以轉型做自己感興趣的行業，比如私募基金管理或其它金融業務。

但是，兩年前小張跟她父親鬧翻，至今還相互不搭理。原因是，小張在大學有個男朋友小王，后來一起到上海讀書工作的那幾年，兩人一直很好，同居在一起。可是，小張的父親堅決反對她跟小王戀愛、同居，更休想結婚。

原因是，她父親認為，小王是江西農村人，家里兄弟姐妹好幾個，族親還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是一波一波地到上海；讓小張嫁給小王，等于是嫁給他全家全族。所以，絕對不可能把他的獨生女兒嫁給小王！

小張父親還對她說，“其他什么事都可以答應你，就是你嫁給誰，我必須說了算！”對于這個威脅，小張也不示弱，回應道：“其他什么事我都可以聽你的，但是嫁給誰，必須我自己說了算！”小張也說，寧可不要父母的財產，也不能在這一點上讓步。

就這樣，父女倆僵持兩年多，誰都不理誰！接下來怎么辦呢？

我答應幫她做做她父親的工作。

被資本市場征服

在2012-2013年間，有兩次出差到鄭州，見到小張父親。張總真是不容易，出生書香門第，但是他自己對做學問興趣不大，感覺商業帶來的成就感可以更快、更具體，而學問的價值既看不見，又不知道何年哪月管用。1999年，他開始做房地產，在鄭州、開封做了多個商品房項目，十幾年下來大概積累了六七億的財富，的確很成功。

張總說起女兒就掉淚，“她男朋友家里那么窮，不就是看到我們家的財嗎！我就一個女兒，我跟她媽媽又不花什么錢，這么多年辛辛苦苦賺的錢，不就是最后都要給她嗎！其他沒任何要求，但是她嫁給誰，這個必須我說了算！”

我說，“張總，其實，我們這些做父親的，不就是希望子女過得幸福嗎。如果是這樣，給她留下很多錢但又迫使她跟不喜歡的人結婚，那結果會怎樣呢？那互相矛盾呀。退一步講，小張已經29歲了，雖然你把他們拆散兩年，可她實際上更加留戀前男友了。指望她認識、接受另一個男朋友，可能也不太現實。”

兩次談下來，張總對小王的態度開始緩和很多，開始強調，他們可以結婚但必須要簽好婚前財產證明，小王不能動用張家的錢！

我也勸小張多理解她父親，試著跟他電話聯系。我知道，不管怎樣，不會有父親不愿聽到女兒的聲音的。

到2015年春節的那一天，突然收到張總的短信：“向陳教授拜年！知道我跟愛人在哪里過年嗎？跟女兒和女婿在上海過年！”

小張和小王在2014年結婚了。同樣重要的事情是，小王在2013年創辦自己的互聯網公司“快外賣”，通過App讓用戶從不同餐館點菜、保證一小時內送上門，先在上海做起，然后往其它城市擴散。

在2013年的天使輪融資兩百萬美元，第二年再融資1000萬美元。到2015年初A輪融資時，“快外賣”公司的估值上升到120億人民幣。按照小王45%的股權算，他的身價達到54億！

這些變化對于張總的沖擊實在太大，張家和王家，現在到底誰更有錢呀？張總辛苦耕耘16年，做的還是中國最賺錢的房地產行業，通過一個項目加一個項目的利潤累積，有了7億人民幣財富，成為社會的佼佼者。當初還千方百計排斥小王，嫌小王家是農民，太窮。可是，小王利用創投資本的支持，讓他的身價在兩年多時間里上漲到54億，幾乎是張總自己財富的8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王的這種身價真的也算財富嗎？

我給張總解釋說，小王的財富的確跟他的財富性質不同。張總的是過去已經賺到手的利潤累積起來的，是過去的收入，跟傳統的財富觀一致。而小王的公司還很年輕，一年虧損幾個億，沒有利潤可言，但他的公司被估值120億，這120億是對“快外賣”未來無限多年的利潤預期的貼現值，是還沒實現的未來利潤，存在很大不確定性，可是，由于有了對未來做定價的資本市場，而且這種定價也是能變現的，至少有投資公司和并購市場愿意出這樣的價格。這就加快了創業成功的體現方式和速度。

張總原來只聽說過資本市場改變賺錢的模式，但沒想到資本市場也能改變窮孩子出人頭地的方式和速度，使原來瞧不起的小王這么快就超越他，比他更富。進一步的思考讓張總理解到，之所以現代資本市場幫助縮短貧富差距，給草根帶來希望，是因為這些投資基金看重的不是小王家過去有多少錢，而是他公司未來的收入前景。只要“快外賣”未來的收入前景很好，這些基金就不在乎小王的出身，有本事就行。所以，資本市場不只是富人的俱樂部，而是為各種有本事的人服務。

后來，張總跟女兒女婿的大家庭當然越來越圓滿。雖然他們沒有告訴我那些婚前協議是怎么處理的，小王的故事讓張總至今還時有感觸。

今天講的第一個要點是，現代資本市場的強項在于對未來做定價，由此轉變了財富的內涵和性質，使財富不再只是過去收入的累積，而是更包含對未來利潤的貼現值。其次，既然資本市場能夠對未來做定價、貼現，使投資基金愿意給窮二代提供創業創新的資本支持，前提是小王要有好的創業理念和執行能力。投資基金只看未來創收前景，不看小王是窮二代還是富二代，這一點很關鍵，因為這就帶來機會平等，使資本市場不只是為富人服務。再就是，現代資本市場跟傳統金融不同：傳統金融是富人的特權，而現代資本市場降低貧富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