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沁 楊靜茹 蘇碧瀅
似乎無需再復述橫店眼下的冷清:去年9月初,不足二十個劇組入駐,稱得上大制作的電視劇電影僅個位數,10月略有回暖,但大頭仍是網劇和網絡大電影(簡稱“網大”)。這樣的境況始自開春。“一部電視劇如果用一百個特約演員,只要來上五六部,橫店的特約都能有活干,但現在十幾部網大,每部只需要十個人,還抵不上過去一部劇的需求量。”張堯說。他是橫店一家影視選角工作室的負責人。
“夢想”逐漸成為大家彼此揶揄的玩笑。對于那些堅持留下的人,客棧老板惠祥意還是會心生一絲敬意,哪怕在他看來對方天賦不高。比如2017年下半年,一個年輕群演跑到外地送美團外賣,每個月賺一萬塊,有機會又殺回橫店。為什么不在橫店本地送外賣?怕被認出來不好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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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找上門的橫漂,包三統都會勸退,道理簡單到根本無需“算命”。一個從22歲漂到33歲的特約女演員想演角色,“你不要做這個夢了。第一你長得不夠靚,第二你沒用錢砸,第三你親戚也沒有關系很硬。”一對夫婦聽他的勸回了老家,“你們在這漂下去,只會窮一輩子。”在他眼里,幸運屬于八字“十三旺”的人,只有他們才能在橫店的大浪淘沙中留下。
幾年前爾冬升在橫店籌拍《我是路人甲》,晚上召集許多港星吃飯,還有小演員過去套近乎自我推銷。近兩年流行直播,晚上穿著奇裝異服、在街頭豎起自拍桿唱念做打,成了橫店一道特殊的風景,是鄙視鏈底端的“神經病”,還是等候伯樂召喚的“夢想者”,答案因人而異。
“誰不想被導演賞識呢?” 90后女演員朱世卿也參加過“路人甲”的海選。最近有家專做直播的影視公司想請她做女主播,每晚17點上班,錄一個小時。底薪2000,粉絲打賞五五分成,她有點不相信有這種好事,畢竟群演滿打滿算干一個月也就2400,而現在基本接不到活,“我該去按這個手印嗎?”
朱世卿的母親陳暉也是一名有著七八年演藝經歷的特約演員,前兩天不怎么熟的橫店朋友在微信上向她開口借錢,她推說自己房貸還不起婉拒了。
包三統去年年初盤下橫店萬盛南街這處店面,沒幾個月就見慣了寫滿欲望和迷茫的臉。生意最好的一周里,他們為他貢獻了一萬多元的收入。他的原則是,按富貴層次不等收費,兩百元起步。橫店至少還有三四個擺地攤的江湖道士,只收二十。別人問他憑啥這么貴,他頗為不屑,“什么叫一分價錢一分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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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劇組爭搶的大紅人,還得數橫店影管公司負責排景的副總周豐來。10個劇組申請同一個場地是家常便飯;某年春節后上班,場景表竟直接排到了第二年;后來改成一月一排,他早8晚12地和40多個劇組周旋,辦公室人滿為患,到了要叫號的地步,直到規定用景周期限制在20天內,才算安生。橫店最火的年頭,70多個劇組扎堆,常常是一個景同時有三個劇組在拍,內外景輪換;群演只要想拍戲,活兒可以一天接一天,一個月都不間斷。
橫店早有“影視業晴雨表”之名,如今還在這的每個人,談起動輒出品上百部戲的年份,恍如隔世。惠祥意在橫店待了十來年,陸續接待過好幾撥記者:抗日劇霸屏年代,大家爭相來到這個“一年殺鬼子近十億”的小鎮,探班今昔變化;“網大”崛起之際,這里是當仁不讓的生產基地;去年嘛,話題自然是一份陰陽合同掀起的稅改風暴。
橫店影視產業園區,一面大墻上還張貼著東陽市納稅百強名單:華誼、正午陽光、天娛、新麗、千乘榜上有名……比起影視公司集體逃離霍爾果斯的喧囂塵上,橫店只能用靜悄悄來形容。
惠祥意的客棧所在的清明上河圖路,因臨近同名景區得名,被稱作“創業一條街”,一度涌現40多家小型影視公司,在網大市場分一杯羹,現在還剩下10家出頭。
中型制作公司亞鑫影視董事長穆易的策略是小步快跑,兩部央視六套的定制系列劇準備開機,兩千萬以內成本的網劇也不排斥,“我們之前就做制片、副導演等一個部門的劇組服務工作,前年到去年才逐步轉型到電影和系列劇的制作出品。現在大戲很難做,對我們來說承接一個大型影視劇項目,風險比較大。”
“現在橫店的影視業是寒冬,比三九的北京還冷,明白嗎?沒什么劇組,一些店也關了。” 一位本地影視公司負責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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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下半年,朱國勝已經感到寒冬將至。自1995年在謝晉《鴉片戰爭》劇組做道具設計以來,朱國勝見證了橫店影視城從一條廣州街擴展到13個影視基地。扎根橫店18年,他經營著這里最大的道具公司,服務的劇組占了全國半壁江山。上下兩層倉庫占地5萬多平,從春秋漢唐、宋元、明清到民國近代,那些桌椅、馬車、轎子、槍炮堆一塊,就是一部中國史。前年的高峰期,公司同時服務劇組數高達50多個,去年直接減半。
“現在每個公司都要自查,雷區誰都不敢趟。明星工作室的稅收如果都讓公司交,公司肯定不愿意。實在不行,有的公司還可以自己培養新人演員嘛。”一位橫店影視圈人士作如是觀。
“為了風險把控,一些劇組肯定選擇觀望,導致了后期的這些市場反應,影響還需要逐漸消化。去年10月以來,慢慢有些戲就開了。”對于朱國勝而言,道具公司進出項都比較清楚,因此影響不大。
武術指導蘭飛算了算,去年手上有12部戲黃了,其中三部連續劇、一部院線電影,還有各個“網大”項目。過去他一般一年接三部連續劇、兩部“網大”,前者周期從兩個月到七個半月不等,后者只要十幾天,搭配一下剛剛好。“我手下常用的20多人,一半解散了,各自出去找活。”有的去橫店影視城,幫游客假扮體驗劇組,拿固定工資;有的把大排檔盤給了別人,自己去外地開餐館——總之,各有活路。
特約演員李清泉今年在一個劇組跑戲,碰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特約演員,過去常接一天六百到八百元左右的戲,這次卻是一個沒臺詞的前景,只有220元一天,“哥,你這不是自降身價嗎?”對方說,“沒辦法,家里急著用錢,有戲就跑……”李清泉拉不下臉接受一個月拍四五天的現狀,也去外地跑戲。身邊多的是改行的朋友,去工廠、回老家,或是去外地干燈光陳設等幕后。
朱國勝早前已經開始轉型,公司從純道具租賃向影視投資和文旅產業開發布局。去年年初,他投資了一家物理特效公司,比起電腦三維特效,它可以有效降低劇組成本,同時提高畫面質量。他看到日本道具公司的專業細分和文化附加值,希望未來在各個景區可以做道具展出,對接更大的消費市場。
“市場不好的時候,所有人沉下心來,想想自己以后該干什么,怎么比別人干得更好,其實也是好事。因為再做可能就得虧本、翻不了身。”朱國勝說,“千言萬語,大家都要做好自己。”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