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設想一下這樣的情景:當時針指向午夜降臨前的23點01分,正在英國境內生活和工作的300萬歐盟公民以及歐盟成員國境內的100萬英國人突然發現他們的居住證件已經失效,必須立即申請新的許可,否則就會被驅逐出境。行駛在歐盟成員國境內的所有英國牌照汽車以及還在空中飛行的英國客機不得不臨時停靠在最近的車站和機場,遣散乘客。27個歐盟成員國的海關以及英國海關宣布暫停為彼此的進出口貨物提供清關服務,倫敦金融城內負責歐盟境內業務的交易員放了長假,英鎊開始以驚人的速度貶值。在北愛爾蘭國境線上,大批持有英國和愛爾蘭兩本護照的居民在試圖按照過去的慣例南下時遭到英軍士兵的阻攔。與此同時,法國戰斗機出現在了英吉利海峽上空,要求倫敦立即清償巨額債務……
“無協議脫歐”的陰影
短短幾個月之前,這樣一幅“無協議脫歐”的圖景聽上去還像是某部政治驚悚小說的情節。但在新的一年,它成為現實的可能性正變得越來越大。2018年12月18日,在險象環生地通過黨內信任投票之后,特蕾莎·梅首相宣布將啟動應對無協議脫歐狀況的動員計劃。3500名武裝人員將被部署到北愛爾蘭邊境,海關總署雇用了3000名臨時員工來處理清關和法務問題;高達20億英鎊的應急資金也已經處于可動用狀態,以防止消費市場上出現歐洲商品(尤其是藥品和農產品)大規模短缺的局面。政府預計在最極端情況下,英鎊匯率可能在短期內下跌25%,全國房價暴跌30%。
當“脫歐”這一決絕的選擇在2016年初夏的公投中意外獲得通過之后,白廳(英國政府中樞所在地)乃至整個英國政壇就陷入了一場混亂不堪的大失控。亂中登臺的特蕾莎·梅有意將操辦這場“離婚”作為自己政治生涯最重要的一場戰役,卻在提前舉行的失敗大選和層出不窮的黨內斗爭中耗盡了精力。
而無論脫歐最終呈現為何種形式,特蕾莎·梅在2021年角逐連任成功的希望都已經變得微乎其微:在這場政治僵局中,任何人都不會是勝利者。
兩顆“定時炸彈”
2018年11月14日,在經歷了一場難言成功的大選、與歐盟其他27個成員國之間的冗長談判以及超過5個小時的閉門會議之后,特蕾莎·梅以一次4分半鐘的簡短講話宣布:內閣已經就她本人主張的“軟脫歐”協議草案達成一致。2019年3月29日之前,歐洲議會和歐盟理事會將先后就這一法案進行表決,隨后承認它正式開始生效。
這份厚達500頁的協議草案,將成為世界歷史上最昂貴的“離婚判決書”之一。為了在此前承諾的歐盟預算、歐盟工作人員養老金份額以及繼續享受準成員國待遇的項目上做出補償,英國需要向歐盟支付預計高達390億英鎊的“分手費”。但和英國金融業即將遭遇的振蕩相比,這還是一個小數目,倫敦金融城的地位將被不可逆轉地削弱。在未來,英國仍然有希望通過建立和歐盟的自由貿易區來進行商品進出口活動,但必須受到歐盟法規的束縛,并且還不得不帶著這具“鐐銬”去和其他國家簽署新的貿易協議。
更棘手的問題是愛爾蘭邊界問題的出現。1921年,經過長達兩年半的血腥內戰,英帝國被迫承認愛爾蘭共和國獲得獨立。但在同處小島一隅的英屬北愛爾蘭,親英力量(聯合派)與傾向徹底獨立的民族主義者之間的武裝沖突一直持續到1998年,造成超過3500名平民喪生。為緩和彼此間的矛盾,1998年工黨政府與北愛沖突各方簽署的和平協議規定:在北愛爾蘭和愛爾蘭長達500公里的國界上,永遠不設置巡邏隊、海關、檢查站等“硬邊界”。居住在北愛爾蘭地區的英國公民同時還有權利申領愛爾蘭護照,從而具有雙重國籍。
但在脫歐進程于2019年啟動之后,英屬北愛與愛爾蘭之間的國界,將成為一個歐盟成員國(愛爾蘭)與“非歐”國家英國之間的鴻溝。倘若不對其加以約束,北愛居民完全可以利用其雙重身份,將每年高達30億歐元的邊境貿易變成不受新關稅協議控制的“后門”。但倘若斷然設置“硬邊界”,又將違背1998年的協議,從而使北愛再度被籠罩在內部沖突的陰影之下。針對此情形,特蕾莎·梅主動提出在脫歐協議中納入“緩沖邊界”的設定——倘若倫敦與布魯塞爾在短期內無法就自貿協定達成一致,則英屬北愛爾蘭將繼續留在歐洲關稅同盟和單一市場內。換言之,以一道設立在英國本土其他三島與北愛之間的“軟邊界”,換取不在英屬北愛和愛爾蘭之間設置“硬邊界”。但這隨即引來了北愛主要聯合派政黨民主統一黨的質疑:2017年大選結束后,由于保守黨在下院650個議席中僅獲317席,必須借助與民主統一黨(10席)的政策聯合方能實現相對多數。而民主統一黨方面始終堅持:北愛爾蘭必須按照與英國其他地區相同的條件和時限退出歐盟,才能避免內部紛爭再起。至于所謂“緩沖邊界”,勢必在北愛內部造成新的分化,從而導致英國進一步解體。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