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飛
摘要:本文立足梁衡“三點一線”散文創作理論,以《把欄桿拍遍》為載體,通過多方論證,重點分析梁衡通過“寫大事、大情、大理”,選擇并再造英雄人物“悲劇人格的崇高美”,渲染豪壯沉郁、憂憤孤絕的愁情。期冀尋找作者、寫作對象、中學生讀者之間隱匿的文脈,幫助中學生讀者更好地了解粱衡及梁衡筆下的英雄人物。
關鍵詞:《把欄桿拍遍》辛棄疾梁衡
中學生讀者“三點一線”
不少語文老師常喜歡推薦學生讀梁衡散文,特別是寫歷史名人的散文,其大致目的有三:一是熟悉作家作品,提升文化散文閱讀能力;二是涵泳優美語言,增加考場作文文采;三是感受作者文風,養成深沉寬闊的人格。但學生往往讀來容易做來難,很快就會遭遇寫作瓶頸。梁衡先生認為,一個作品的成功,概括起來就是“二次激動”“三點一線”。所謂“二次激動”,是指先要作者激動,并寫作成文,然后影響到讀者,使讀者激動。所謂“三點一線”,是指作者、寫作對象、讀者對象三點一線,在激動這根弦上共振才行。
文章寫作要有大事.大情、大理
((把欄桿拍遍》是梁衡先生“寫大事、大情、大理”的代表作。辛棄疾生于金人統治下的濟南歷城,其祖父辛贊曾擔任金朝南都、宋朝舊都——開封的知府。辛棄疾天生孔武高大,從小讀書,習武,修兵法,志在復國。他武藝高強,能夠單槍匹馬,斬殺盜印叛徒義端和尚;能夠從騎奔襲,于敵營生擒叛將張安國,千里奔投南宋。
23歲的辛棄疾上任江陰簽判。隨后幾年,他三獻奇計,分兵殺虜、美芹十論、九議軍事,向主政一方的大員、當朝丞相進言,越級進呈孝宗,以其獨到的軍事分析、長遠的政治謀略、敏銳的觀察能力為人稱贊?!傲辏?170),孝宗召對延和殿。時虞允文當國,帝銳意恢復,棄疾因論南北形勢及三國、晉、漢人物,持論勁直,不為迎合?!敝吨菁婧习矒崾箷r,他以惠民、反貪、平亂為宗旨,剛拙自信,鐵腕打掉李金、賴文政的“茶寇”。擔任湖南轉運使,辛棄疾促民生,抓教育,彈劾貪官,打擊豪強,推行“弭盜之術”;為保一省民生及北伐計,辛棄疾上書申辦“飛虎軍”,仿戰國李牧之謀略治軍——以功抵罪,榷酒入稅,強權攤派,其政權軍權牢牢在握,民生財權自成一體。此后三十年,飛虎軍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
這種治軍方略雖然成效顯著,但也隱含著很大的風險,其治軍目的、權力輕重、貪污亂法等現象都會成為朝廷上下的眼中釘、肉中刺。辛棄疾的弱點隱藏在其強大的優勢里,最終成為眾口攸攸,成為刺向自己的刀柄。據《辛棄疾落職罷新任制》記載:“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于誅艾,視赤子猶草營。憑陵上司,締結同類。憤形中外之士,怨積江湖之民。方廣賂遺,庶消譏議。”其問題主要集中在“貪”“酷”二字。對此辛棄疾的解釋是:“臣生平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這充分說明辛棄疾深知自己的個性剛硬,脾氣拙劣,不僅與主和派勢不兩立,而且與主戰為名、沽名釣譽的人同樣不相為謀,哪怕面對皇上,也是據理力爭。
誠如梁衡先生所言,雖然辛棄疾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卻有近20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在斷斷續續被使用的20多年間又有37次頻繁調動;“軍官”“農官”“政官”“議官”“文官”“閑官”,遍嘗仕途艱辛。但難能可貴的是,每當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機會,就特別認真、特別執著地去工作。每次在短短的時間內,他都能在任上做出了不起的成績。
魯迅先生說:“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就有為民請命的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毙翖壖簿褪沁@樣的脊梁。梁衡先生讀懂了辛棄疾奔而不羈、靜而不息的人生戲碼,體悟了辛稼軒南歸奔宋、北伐復國的士子之情,滲透了辛幼安坎坷仕途、不改初衷的儒家處世之理。正如此,梁衡先生將關乎辛棄疾的大事、大情、大理與自己的政治見解有機地聯系在一起,表達憂國憂民、為家治國的官場士子情懷。
英雄人物在悲劇命運中的人格美
《把欄桿拍遍》之所以能激發作者、寫作對象和讀者共振的另一個命門在于梁衡先生抓住了英雄人物在悲劇命運中所呈現出來的人格魅力。亞里士多德說:“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美、宏大行為的模仿?!蹦岵烧f,英雄人物總是陷入難以擺脫的悲劇宿命,但同時其中又蘊含著對人生的探索精神和與命運抗爭的不屈力量。這種悲劇的力量能夠形成深厚的正義感,能夠成為激發,凈化,釋放全民族的偉大力量。朱光潛說,悲劇是崇高的一種,“心靈的偉大”是悲劇的關鍵所在,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奮鼓舞的力量。
梁衡先生認為,人在社會立身有三項資本:一是外貌,二是知識技能和思想,三是人格。辛棄疾在悲劇命運中的偉大人格隱藏在三處:一是以儒家精髓縱橫捭闔、揮斥方遒的果敢勁樸、剛拙自信;二是以道家心態退居山林、飲酒力田的百無聊賴、沉郁苦悶;三是以詞家性情同盟歐鷺、登高懷古的百味雜陳、欲言又止。三種情愫集萃于稼軒一身,貌似會產生邏輯混亂或者至少在某一段時間內會打破平衡,而實際上,確如梁衡先生所言:“他(辛棄疾)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薄氨徽未笫拢òㄉ鐣⒚褡?、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后,辛棄疾得到了“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成為正義的化身”。正如此,辛棄疾儒道互補,出而為官,則經綸世務,整頓乾坤,根治痼疾,所轄之職短時間內則翻天覆地;退而為文,則對話青山,力田稼穡,創辦書院,豪俠之氣幾乎全掩了心底萬千愁緒。
梁衡先生在(《把欄桿拍遍》里引用了稼軒七首詞,與文人墨客進行五處對比,與邊塞詩人比戰事經歷,與隱逸詩人比理想興趣,與政治文人比憂國情懷,與豪放婉約詞人比干愁萬緒。細品這些詩與詩人,更讓人感佩稼軒的偉大與崇高。
文學與政治由來像無解的悖謬難題,在漫長的文學史里,不乏追隨政治的文人,也不缺少對抗權力的筆膽。在追隨與遠離、喧囂與孤獨、連續與隔離之間,如果無法言和,那就獨取一邊,向死而生。在對待文學與政治的態度上,辛棄疾保持著悲劇人格的崇高美。他的悲劇是少小立志,青年南歸,壯年遷退,老年郁傷,逐步壘就、根深蒂固的家國情懷遭遇了權力打壓、讒言詆毀后,在個體崇高情懷與庸眾價值觀反復摩擦、不斷碰撞中,形成了不懼傷痛、失意而行、執意而就的偉大人格。這種“酒神式的人格”從生成,到磨難,再到救贖,走的是一條堅韌孤獨的多難道路。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悲劇性人格的生成、磨難與救贖之路,也是一條內化崇高的道路。作者個體內在的個性稟賦,與外在的對社會百態、人際遭遇的評價,便是詩歌生命觀、美學觀的兩項重要元素。
辛棄疾一直在追求這種悲劇式人格的美學,他想象一個自己最悲苦或雄壯的情境,把國仇家恨放在自己身上,尋找與之情感契合的其他生命個體的獨特體驗,跨越時空,營造雙向唱和的生命悲壯、無奈的情感,從而形成自己與命運的對視感。梁衡先生用自己的政治抱負、文學審美來尋找具有這種悲劇命運的偉大人格,并將其置身于政治沉浮的矛盾環境中,通過“悲性命運的偉大人格”的生成、毀滅、救贖,凸顯這種悲壯的崇高美。
辛棄疾抒發愁情的獨特性
《把欄桿拍遍》之所以能激發作者、寫作對象和讀者共振的第三個要訣在于梁衡先生感受到了辛棄疾抒發愁情的獨特性——豪而能悲、愁而能壯、憂而能孤。
詞家評論說稼軒詞有“忠憤郁勃之氣”,王國維評價“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娿X評論:“稼軒作壯詞,于其所要表達之豪壯情思之外,又另造一內蘊之要眇詞境,豪壯之情在此要眇詞境之光輝中映照而出,則粗獷除而精神益顯,故讀稼軒詞恒得雙重之印象。此稼軒獨創之境界,以前詞人所未有也。”
梁衡先生認為,與宋詞兩大高峰的代表人物蘇軾、柳李相比,辛棄疾的愁情更加大氣,更加深沉,更加悲傷,更加細膩。我們從梁衡先生選取的詞中擇其兩首來涵泳稼軒詞的豪而能悲、愁而能壯、憂而能孤的愁情。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作于建康通判任上,辛棄疾南歸近十年,處于閑置狀態,未能報北復中原之志。此詞辛棄疾運用三個典故,層層推進,漸人高潮:晉人張翰洛陽為官,見秋風起,便棄官返鄉,一品美味,如今西風漸冷,未見季鷹,即便如此,幼安仍道“休說”,因美味而棄官,缺少為官者的擔當;求田問舍,本是亂世避禍之舉,于庸眾而言,本無可厚非,可遇到有胸懷、有抱負的人,又有何臉面直視赤子情懷;辛棄疾全部用否定式的生命情感體驗反觀自我,將情感推進至高潮——本是生平報國志,移教商女韞傷淚,這種無奈悲傷本是百結交集,可辛棄疾卻為其設置了另一種風格的富有內蘊的傷感意境:“遙岑遠目”,山河同悲,飽含愁恨;“落日”已暮,一天之氣數將盡,心傷一;登樓懷遠,愁自心生,心傷二;斷雁叫西風,哀鳴不斷,心傷三;游子北歸,身在漂泊之途,心傷四;攜吳鉤,踏關山,方為男兒本色,如今夢斷關山,心傷五;無人解赤子情懷,無人和復國之謀,心傷六。辛棄疾將自己的無奈與感傷,設置了一種孤絕的悲壯情境。幼安的畫筆屬于大寫意,一開始就是縱橫捭闔遼遠空曠——楚天千里,清秋無際,長水奔騰,涌向天邊。宇宙浩渺,個人再糾結的情傷,也會點染幾分豪情。
辛棄疾寫愁情的功夫不僅在豪詞中有所體現,在閑適詞中也別有風致。繆鉞認為,稼軒詞在閑適之外,仍蘊含豪放之情、郁勃之氣,氣象闊遠。讀稼軒的閑適詞不僅要讀寫了什么,還要研析稼軒沒寫什么。經過這一系列的涵泳,才能拼成一個完整的稼軒。
《水調歌頭·盟鷗》寫于淳熙九年(1182年),辛棄疾被主和派彈劾落職閑居帶湖之初。辛棄疾邀好友洪邁作《稼軒記》,其中記載:“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曠土存,三面傅城,前枕澄湖如寶帶,其縱干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廬以居。既筑室百楹,乃荒左偏以立圃,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于是,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背踝x這首詞,看到稼軒筆下的綠——翠奩、青萍、翠藻、蒼苔,深淺交錯,層層鋪排。表面上看,抒發的是詞人擺脫官場黑暗、幕僚詆毀后的寧靜閑適,或有幾分孤寂。再品其詞,則會想到曾經金戈鐵馬,哪管山林之事,如今退隱江湖,對話盟鷗,其間一日干回,愁腸百轉,痛楚莫名。如果一味飽含痛楚讀詞,則又掉進稼軒的包袱了。三讀其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這種仿春秋爭霸齊桓葵丘之盟的豪情,面對的不是征伐平虜,卻是鷗鷺點點,白鶴蹁躚,就于豪情之中多了絲縷孤憤。清代劉熙載云:“詞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p>
英雄命運為何坎坷多難?在《永遇樂·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中,他“細參辛字”,家族傳承“忠肝義膽”,而自己的人生如同姓氏,本是“艱辛做就”磨難,其中“悲辛滋味”自知,品來“總是辛酸辛苦”。更何況,談及政略,自己常?!案郑蛉诵晾薄?,如同“椒桂搗殘堪吐”。循環往復,“辛”“辛”相扣,自然鋪就這種尋而不得、得而復失的人生道路。
梁衡先生認為:“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桿拍遍’。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后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志士、愛國詩人成熟的過程。”
筆者認為,如果要形容梁衡先生、辛翁稼軒和中學生讀者的關系,最貼切的莫過于是“我病君來高歌飲”(辛棄疾:《永遇樂·同父見和再用韻答之》)。稼軒用自己和著血淚的人生,創造了一個具有悲壯之崇高的文學世界,在自己的傷口上、殘軀上、詬病中書寫愁情。讀懂他的人,如梁衡者,用自己的政治抱負、審美視角隔著時空與稼軒唱和,講幼安之大事、大情、大理,延續幼安悲而崇高的美學,再造幼安豪而能悲、愁而能壯、憂而能孤之愁情。喜歡梁衡散文的中學生讀者如果能借助這優美的文字去尋訪稼軒的理想世界,也必將能舉酒高歌,痛飲開懷,笑對這獨特的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