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解析

黃少政

本次翻譯大賽漢譯英部分選文來自現代文學名家梁實秋（1903—1987）。梁是著名文學評論家、散文家、翻譯家，在現代文學史上最為人稱道之處是兩大成就，一是以一己之力翻譯完整部《莎士比亞全集》，二是以《雅舍小品》為代表的散文寫作。他的散文被公認“篇篇精致，優雅、幽默、有趣，常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渾然天成，會心一笑中品味社會百態”（梁實秋，《雅舍小品》，云南人民出版社，1977年，前言），充分顯示了梁實秋先生的文學功底及豐富的人生閱歷。

本次大賽選文取自《憶青島》，全文3670字，選段用了690字，局部有刪減。散文最大的特點就是自由（散），但“形散神聚”才是實質，語言表達上尤重本色、真實。梁氏有著濃濃的書卷氣，遣詞造句間有大量淺文言和用典，雖然圓潤混成，沒有斧鑿痕跡，但對當代讀者而言，理解欣賞還是添了一層障礙。這類文白雜糅的行文也造成參賽選手理解上的障礙和表達上普遍的蹩腳，給翻譯帶來了四個特殊困難。

1. 解釋的必要與“詞費”

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圭臬為模仿說（文學模仿現實），蘇格拉底就主張藝術創作如繪畫雕塑，應該使人“像是活的”，這即是說，長期的文學創作中，人們深刻體會到創作與自然、藝術與現實之間的緊密聯系。在某種意義上，翻譯究其本質亦是一種對原作的模仿。只是，除了盡力傳遞原文信息，還要兼顧語言的表面特征、表現形式、風格特征及作者的審美情趣。由于各大語言系統的類型學差異，兼顧語言形式和內容，說說容易，實行起來其實大難，如漢語四字格、漢語四聲，基本上沒有轉寫的可能。

已故的國內英語教學界名家許國璋先生認為，翻譯需要“避詞譯而用闡譯”，主張兩件事：第一，英譯漢時，需要模仿漢語的句法詞法特征，漢譯英時，必須反向思維，把漢語的流水法轉換成英語的竹節句（復合從屬結構）;第二，遇到互文性語言點，要敢于“詞費”，敢于解釋。

文學性、學術性比較強的文章，通常互文性（包括用典）也比較強。這意味著譯者在碰到這類文字（淺文言）要節外生枝，不要懼怕“詞費”，因為翻譯的終極目標就是目標語與讀者的理解與欣賞。因此，參賽者在翻譯漢譯英文本中最后一句文言文時就不免要用到許先生主張的“闡譯”法。“齊魯”“圣人之邦”“青島”（和齊魯的關系）都需要不怕詞費，多解釋一句才妥帖：

【原文】無怪乎有人感嘆，齊魯本是圣人之邦，青島焉能不紹其馀緒？（27個漢字）

【參考譯文】Shandong province （where Qingdao lies） was once two vassal states of the Zhou Dynasty—Qi and Lu—and it was the birthplace of two of China’s wisest men—Confucius and Mencius. So it makes sense if their compatriots， soaking up the sanctified and rarefied air through millennia， come off as morally exemplary and as worthy of being marveled at and emulated.（61個英語單詞）

國內的編輯出版實踐中，一般是英譯漢1：2計數，漢譯英2：1計數，原因不外漢字字本位對英語詞本位。查以往翻譯大賽參考譯文，標準基本上700漢字譯出350個英語單詞。長此以往，哪怕行文因為文化負載或用典也不例外，讀者懂不懂不在考慮范圍。然而，翻譯不是字數統計，而是理解、表達、傳播。若目標語讀者莫名其妙，再正確的2：1統計都沒有意義。

2. 篇章cohesion和coherence

古典文章有特殊的評價標準，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談及上品文章時，稱之為“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說的是一篇文字，無論是開篇的安排還是結尾的布置，務必相互照應勾連，然后才能做到“外文綺交”（文字像織綺的花紋那樣交錯），“內義脈注”（意義像脈絡那樣貫通）。當代英國功能主義學派的語言學家韓禮德將其歸結為語篇的粘連性，是指語篇組織手段、銜接手段，換言之，就是通過外顯虛詞、短語，把上下文、前后文變為一個整體。這些組織手段（銜接手段）主要包括照應（reference）、省略（ellipsis）、連接（conjunction），如and、but、in that way、of course等詞法手段（lexical cohesion）。大賽選文中就有很好的例證，有些詞看似閑筆贅語，其實做到了嚴復說的“前后引襯，以顯其意”：

【原文】一般山東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強豪邁，內心敦厚溫和。宦場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地皆然，固無足論。觀風問俗，宜對庶民著眼。青島民風淳厚，每于細民中見之。

【參考譯文】Local residents appear， by and large， bold， even blunt， but good-hearted and benevolent inside. I am speaking of commoners， not those in the officialdom. That mandarins are worthless wretches is a truism， as the pervasiveness of the observation suggests. To form a correct opinion of the character of the inhabitants of a town， one must go forth and associate with ordinary folk in all their conditions， habits， and humors.

漢語原文意合特點明顯，譯成英文必須還原成形合。

3. 選詞妥貼

早年的《高等學校英語專業高年級英語教學大綱》規定，評估項目分“忠實”“通順”兩項。“忠實”具體闡述為“原文的信息全部傳達，語氣和文體風格與原文相一致”，“通順”具體闡述為“斷句相當，句式正確，選詞妥貼”。選詞是翻譯的基本功，是否理解了，是否準確理解了，首要看是否選準了關鍵詞。

選詞的基本原則是上下文，包括語內、語外（歷史環境）。翻譯界老前輩程鎮球先生在《翻譯問題探索：毛選英譯研究》（商務印書館，1980年，54—55頁）舉例：

基礎

不過到了抗日時期，我們就把這個方法建立在更加自覺的基礎之上了。The only difference was that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we employed this method much more consciously. ——這里“基礎”是虛的，可以不譯。

我們的任務是，在他們自愿學習的基礎上，好心地幫助他們學習。Given their willingness， it is our duty sincerely to help them study. ——這里“基礎”相當于條件。

基礎就是要相信群眾的大多數，相信人民中間的大多數是好人。The basic thing is to have faith in the majority of the people， in the fact that the majority are good. ——這里“基礎”的意思是指最根本的一條。

過分迷信機械對應的人，一看到“基礎”，就會想到base、basis、foundation，然而，《毛選》翻譯團隊在這里一次都沒有望文生義。翻譯《毛選》時的準確理解與謹慎選擇也是在翻譯大賽選文時不可忽視的，例如：

【原文】有人說這是德國人留下的無形的制度，無論如何這種作風能維持很久便是難能可貴。

【參考譯文】Whether this instance of honesty and simplicity of former times is， as some might protest， attributable to the lingering salutary influences of the port’s colonial past， I can’t tell. The point is that such customs do persist to our day speaks volumes about the character of the local populace.

筆者提供的譯文回避了多數選手的invisible system。制度有以下幾個主要意義：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法令、禮俗等規范;規定;制作方法;泛指以規則或運作模式，規范個體行動的一種社會結構。this instance of honesty and simplicity是指性格特點，和前文（一般山東人的特性，觀風問俗，宜對庶民著眼。青島民風淳厚……）形成呼應，至于下面的customs，和性格特點形成“互文”，相當于elegant variation（以雅換雅）英語詞法的一個強制性規范。

4. 漢譯英譯文要過流暢性這一關

我們如果從當代二語寫作研究的角度把譯文視為寫作，那么，翻譯也必須以二語寫作的標準來要求，也必須經歷三個不同的階段：準確性—復雜性—流暢性。這三個階段性特征都與寫作水平密切相關。準確性意味著“無錯誤的產出（error-free production）”，復雜性表示“多變而復雜的結構”，而流暢性則是“語言的快速產出”，是最難的一關，即蘇東坡說的“行云流水”。流暢性相當于英語文章特別推崇的可讀性，指文章通俗易懂、引人入勝、饒有興趣。只有滿足了這三個標準，過了“流暢性”這個難關，才是好文章、好譯文。因此，漢譯英如不能呈現語言地道、優美生動、朗朗可誦的段落，這樣的漢譯英不做也罷。正如法譯漢名家羅新璋批駁國內流行的“語法正確”迷思時所說：“精確未必精彩。”

梁實秋對青島宜人氣候的描述完美體現了他流暢的語言風格，仿若閑庭信步，舒適而不刻意，舉手投足間就能沁人心脾。將這種文白相間又帶有詩意的語句和其行云流水的語言風格轉換至英語，實屬不易：

【原文】青島的天氣屬于大陸氣候，但是有海灣的潮流調劑，四季的變化相當溫和。稱得上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的好地方。冬天也有過雪，但是很少見，屋里面無需升火不會結冰。夏天的涼風習習，秋季的天高氣爽，都是令人喜的，而春季的百花齊放，更是美不勝收。

【參考譯文】With its continental climate， modified by surges of bay currents， Qingdao is mild all year round， thus its four seasons are less distinct from one another. It is a livable port city where “one can expect to see flowers in spring， savour the full moon in mid-autumn， feel cool breezes in summer and enjoy a snowy landscape in winter.” Snow falls occasionally in winter， but rarely to the point of freezing that dictates a stove be lit to warm the house. Summer is， as a rule， cool and pleasant; in autumn one inhales crisp air; best of all， spring envelops the town in a riot of blosso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