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陽光正好

鄭華蓉

木蘭老師有一方院落。

院落里，有一蓬金銀花。

那蓬金銀花，已有 30 余年的花齡。

每到立夏，其花蕊像一根根金針、銀針刺開薄薄的花萼，躍出花蕾，花瓣向后微微翹起，將長長的花蕊襯托得分外妖嬈。就這樣次第開放，一朵朵，一叢叢，一簇簇，黃白相間，昂首怒放，奔涌著馥郁之香。一只喜鵲似乎等待了很久很久，迫不及待地馱著晨光飛過來，啜飲甘露，采擷芬芳。

金銀花開時節，我們這些學生會不約而同地來到老師的院落，坐花下，沏新茶，享受其美妙詩意：碧綠的茶水上浮著幾根金銀花，像侍女頭上的金簪銀簪。放眼望去，此時節的田疇野畈，櫻桃紅，枇杷黃，菜籽灰白，麥子青青，不知是誰，用一支羊毫點染，慢慢地，暈開、變幻成五彩繽紛，主角當然是小麥，它們像是聽到了一聲哨響，蔥青的芒刺齊刷刷地戳向天空……這田野，木蘭老師總是看不夠，愛不夠我們也是，從孩提一直看到中年。

還記得咱們第一次到老師的院子里，老師教我們讀蕭紅的《祖父的后花園》的情景嗎？

怎不記得呢？

那是小學五年級的初夏時節，第一次踏入老師的房子和村里人的一樣是泥坯房，但房子的四周，都用插荊條圍起來。插荊條2 米來高，每株之間密不透風，青幽碧綠，插荊條上的花朵，沐浴清晨的陽光盛開，不僅色彩絢麗，或粉紅，或粉紫，或粉白，而且花朵碩大，雍容華貴，堪稱視覺盛宴。院落里打掃得一塵不染，角落的一株金銀花正盛開，還有一叢叢的美人蕉、一株株的指甲花，燦爛而恣意。院子里另一角，種的是蔬菜：綠色的辣椒、紫色的茄子玉白的苦瓜、青澀的豇豆、黃色的南瓜、紅色的西紅柿應有盡有，色彩堪比濃烈的西洋畫那可是 1985 年的農村，村民都在為填飽肚子而疲憊不堪，而老師，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機勃勃地向陽生長。

那時，老師 20 來歲，烏黑的頭發用綠色的絲帶系著，雙目明凈，雖是布衣，但裁剪合理怎么看怎么美。走到哪里，都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的味道。

老師把我們帶到金銀花下的長椅坐好，給我們每個人沖了一杯紅糖水，然后笑著對我們說：來，孩子們，有一篇你們從未聽說過的文章讀給你們聽聽——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

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叫一叫就連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

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都是自由的。

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植株的雄性花，不結果的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木蘭老師的普通話真好聽，她是我們村子里唯一會說普通話的人，一句一句，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如鳥聲婉轉脆嫩，清明遼闊。我們稚嫩的童心，隨著她的朗讀，越過花，越過樹，越過云，越過天空，抵達了時間之外的美好。“嗨，這不就是寫的老師的院子嗎？”小伙伴感嘆道。

每個人的眼睛都有亮晶晶的光。

要知道，那時我們的課文是多么乏味呀。原來，文章還可以這樣表達。

這時，一只小蟲，在金銀花藤上爬行。

“這只小蟲叫尺蠖。來，我教你們寫這個場景：藤上的尺蠖，一折一伸，一折一伸，一拃一拃地丈量著夏天。”

老師邊說邊張開大拇指和中指做一拃一拃的動作給我們看，那個句子，那個場景，我至今還記得。

“你們看，這個苦瓜，還被稱之為錦荔枝，出自清朝葉申薌的詞：黃蕤翠葉，籬畔風來香引蝶，結實離離，小字新偷錦荔枝。但求形肖，

未必當他妃子笑。藤蔓瓜瓤，豈是閩南十八娘。”

“那苦瓜為什么被稱為錦荔枝呢？”我們不解。

“不過是因瓜面起皺紋，似荔枝，遂又稱錦荔枝。”老師撫摸我們的小腦袋，笑道。

“還有，汪曾祺說：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如果，你們來找我，我不在的話，你們就在我的院子里坐一坐，聞聞花香……”木蘭老師笑著說。

那是怎樣的一堂文學啟蒙課呀！

那個下午，陽光正好，草木旺盛，那溢出來的綠，那溢出來的香，在我們心中生根發芽為文學的種子、美的種子。遇見她，多么幸運！

后來我們得知，木蘭老師是當時不多的高中生，高考時因家庭成分被大學拒之門外，然后，回鄉做了一名小學教師。雖然鄉村生活貧瘠，但是，她依然在教書之外，在院子里種花種菜，讀書寫文……最艱難的歲月，依然有花香、書香，有美好和詩意。

30 年過去了，當年來到院子里的那群小伙伴，如今也是人到中年，雖職業不同，但都是文學愛好者，與木蘭老師一樣，把白菜蘿卜的日子，過出詩的味道、詞的旋律、花的妖嬈。

（責編 ?劉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