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彪
我老家那一帶人大多都會說一句話,“三個壯漢,不及一匹瞎騾跛馬能干。”若問何故,“那山梁梁,那坡坡兒,不靠騾馬咋個吃得成!”老家人會這樣理直氣壯地回敬你。
可說來也奇怪,老家人的認識里,騾子與馬匹,圖的無非就是馱物拉磨,只要使喚著順手,都一樣。因之,習慣上將騾和馬都喚作馬。
因為幾近家家戶戶都養馬,馬場一向都是寨子里最熱鬧的場所。所謂馬場,實為寨子正中的一溜閑地,既供騾馬休閑打滾,也為閹割牛馬牲口提供便利。去勢后的雄性牲口更加矯健勇壯、有力柔順,更能耐寒冷氣候,據說此法最早起源于古老的游牧民族。人類文明的演進往往夾雜著些血腥和罪惡,堯舜禪讓如此,古代王朝的更替亦如此。
馬場沒有主子,唯一的“建筑物”獨獨只有赤腳獸醫備用的一個木頭架子,無數雄性牲口在它的幫襯下改變了它們本來的面目,每年一撥或幾撥。嚯地一刀下去,一陣血糊淋喇的哀嚎中,那帶著腥味的肉團隨即成了某些人滋補身子的仙丹妙方,同時也給牛馬主人添了幾分厚實的心理寬慰。
馬場實在是個熱鬧的場合,即使專給牛馬牲口動刀子出了名的胖墩子獸醫不到此施展他精湛的技藝,馬場也很少閑著。勞作歸來,或閑暇的清晨,飯菜還沒出鍋,馬場就聚了眾多的人。老的小的,青頭發黑頭發,都一應地牽了自家的良駒寶貝,給它們任性地打幾場滾,或在場外的清水溝里給洗上一趟冷水澡;或將馬繩頭纏了腰身你來我往傳遞著水煙筒嘮上一段家常,然后一路響鈴歸了各自的屋去,這是一天的開始或是結束。忙碌而又悠然。
偶爾也有在閑聊中眾人撮合著圓了某樁牲口買賣的,那是馬場最不平凡的節日,既產經濟又生情誼。做成了買賣、數過了錢的人當然咽不下獨食,自費掏了腰包從馬場一旁的“小賣部”里買來“扁擔煙”或半袋子糖果挨個地分著吃,以示“一堵籬笆三個樁,一場買賣眾人幫。”古來就有的規矩,人們樂得慷慨積德。要是誰家新近添了一匹馬騾,主人自然也少不了要到馬場散一次糖、分發一回煙。但這回可得有些講究,再不起眼的煙、再少的糖果,也要慎重其事地給新添的馬騾馱運著到馬場才分給眾人慢慢享用。其寓意是“福從馬上來,良駒賀眾人。”
可山里人盡是些忙干不忙吃的急性子,還未等馬籃子落地,人群就嚷嚷著沸騰起來,這邊的剛檢驗過新家伙的牙口,那邊的又急切地要過馬繩頭品評一番,生怕落下一袋煙的功夫就被人搶先占了新鮮去。那勁兒似乎人人都可做飼養行的能手,人人都是出色的馴馬師。那畜生,無論優劣好壞,都是山里人的最愛!即使是拉不出廄門的三腳毛驢,只要一朝在手,也叫人心底踏實。
俗話說“勤換騾馬慎調房屋。”老家那一帶人從不輕易以住宅作交易物,卻最勤于調騾換馬,但此來彼去馬廄里總不閑著。因此我少年時代的土布書包里,總鼓起一柄捏得黑亮的鐮刀把子,那是我每天都不能落下的另一個課堂。
馬與牛,都以草木果腹,都以吞食草料為生。但牛們長于反芻,胃口佳好,稍帶綠色的草料均能隨口下肚,主人實在無暇顧忌時,幾捆干稻草和了半瓢食鹽水也能勉強湊合著度上幾日。再則牛的勞動具有很強的季節性,每年栽插結束就交給在山間筑巢討生活的牛倌看管,或干脆打發到野地各自覓食去了。牛也懶得跟人較勁,樂得漫山遍野尋伴談情,鍛煉筋骨。
馬生就一副勞碌命,風里雨里忙出忙進,不僅要給人當坐騎,還要承接馱運貨物、上架拉磨等汗水活。偶爾自帶口糧出趟遠門長長見識,也是短短幾日,與旅游觀光無緣。這情形即使回溯到冷兵器時代想必也不例外——馬雖與兵卒齊名,但象棋盤上顯目的位置一再說明,它作為貼身侍從的角色古來如此,亙久未變。
馬干起活來舍得賣力,在食物的選擇上卻很挑剔,即使是面對一堆青草也要作番精挑細選。但也有另外的情形,若見了一種哈尼人叫“haqsa”(哈尼語:哈散)的水草就不停地卷在嘴里,若餓鬼進食,不顧吃相。而對狗尾草、茅根一類的粗食則現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不斷地打著響鼻,放著連環屁,厚厚的嘴唇懶懶地翻動著眼前的食料,卻很少張嘴下肚。因此,割草喂馬是一門很講究的粗活,得瞅準馬寶貝疙瘩的胃口,問客下菜。
春水泛綠時節,馬草最容易得手。只需兩個時辰的光景,幾捆草料就可順順當當地帶回家了。最好選在清晨出行,露水還未脫盡,草兒容易攏成團,刀影過處,大把比韭菜芽兒還嫩幾分的草料就捏在掌心里了。要是擇了午后割草,不僅要擔心蟄伏草叢深處的長蛇一類動物冷不丁竄出身來,牧草莖葉上的細白茸毛也易跟身上的汗漬黏在一起,那感覺像無數蛆蟲螞蟻上了身,稍刻不得消停。
滿坡的田野是割草的絕好去處,草兒潮濕,“哈散”簇擁,盡是些剛冒土不久的水草嫩芽。把鐮刀磨得白里透紫,雙膝跪成磕頭狀從田埂的這頭順勢割草行進,或干脆就把雙腳探到埂腳水里,順著埂坡從下到上地緩緩而割,均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其實對一個熟練的割草能手而言,割草這活兒是無需用手盡力去割的。只需雙手擺出一副割草的姿勢,讓鋒利的鐮刀影兒輕聲游走于青綠的田埂,那草兒就齊刷刷被攔腰截斷了。那“嚓嚓嚓”的聲響分明不是水草的斷裂聲,是一曲最適宜年輕的舞者翩翩起飛的美妙音樂。轉眼回頭之際,一向懶于修理邊幅的田埂就容光煥發了。
若是偶爾被前來清理田水的主人撞見,他東瞅瞅,西看看,卻并不惱。臨走時不冷不熱地地送上一句:“小哥,可別傷了苗穗啊!”那語態分明邀你還去做不討薪酬的鋤草工呢!
雖得以美言相贈,但你可別急著樂,那明晃如雪的鐮刀影兒不停地在你骨肉做就的手心手背下游走,其勢如同刀口上舔血。有很多回,我左手幾個指頭險些給鋒芒畢露的鐮刀口子啃了去,好在另一只手隱忍及時,那刃鋒碰到硬骨也立刻縮了回去。雖受了些皮肉之苦,但終未有更大險情。而那鋸齒形的牧草葉片一向是與人刀戈相向的,長此以往,一雙手總是“舊愁未了,又添新愁。”
莊稼人素來以血汗養命,我的無數“新愁”自然不能賴于割草,卻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村頭有一位專撿驢糞蛋子養花護苗的牧羊女,與我一道撒尿和泥“過家家”漸長成一樹水蓮,并常常樂于與我隔了一條“三八線”傻傻地坐到月落星稀才肯回屋睡去。我于是認定了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日月漸長,我壯足了膽兒試著執子之手,以示一份懵懵懂懂的愛戀。不料她竟將手兒猛地縮了回去,正言道:“阿哥,莫怪我不依你。家有家訓,我娘老說手繭粗大的男人挨不得!”稚嫩的我頓時立成一尊朽木,不知所措,只感覺那只剛伸出去的手無論怎么努力也難能收回來。
從此,蔥綠的田埂上,常有一位割草少年吸著響亮的口哨不斷地排解著來自愛情的憂傷。事后未出幾月,那個喊慣了我阿哥的牧羊女,其人生方向就有了新的安排。我也因此無望地改變了夜里溜達于她家屋前的習慣,那些貓在墻角里用咳嗽聲、手電筒傳遞接頭暗號的美好夜晚一去不返。
母親探明就里,夜里安慰我說:“她娘說得也在理,鐵門對木門的,終究不是個事兒。還是專心下田割草吧,等明兒趕集,娘為你置辦一件‘的確良’去。”我鼻子一酸,連忙搭腔道:“娘,去年你做的格子衫還在床頭木箱子底下壓著呢……”
那一夜,我又一次夢到了牧羊女。夢中的牧羊女與先前判若兩人,活脫脫一副貴婦人的模樣,她體態盈盈,似笑非笑,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種高不可攀的至尊與從容。她經營著偌大一個花園,帶刺的黑玫、染血的杜鵑、雍容的牡丹,紅的白的紫的,五花八門,數不盡數。一片花紅柳綠中,我衣著襤褸,赤臂上陣,做著一份以養花鋤草換取衣食的活計,依舊烈日下揮汗如雨,豆大的血繭布滿寬厚的掌心。
次日清晨,我又趕早起身下田去割草,可夢境里的情節不斷在腦海里回放。正當我背負牧草往回趕時,一不留神連人帶草地栽進田里去了。之后好長一段時日,我精神恍惚,印堂發黑,托人往落水處長長地叫了一次魂,身體狀況才盡顯奇跡,漸有好轉,而我那青澀的愛情卻再也沒有喚得回來。很多年后,我才慢慢弄明白,來自心靈最深處的刺痛僅憑一壺精神湯劑是不可見效的,只能交給時光老人慢慢去消耗。
那會兒家里正養著一匹年輕俊秀的赤馬。此馬下腹厚實,身長腿健,可食量大得驚人,每日兩背草料還撐不到天黑。但赤馬干活有一股憨勁,行將起來脖上的銅鈴搖得叮當脆響,再重的馱子壓在身上也從不含糊。仰首闊步間,人已落在數十米以外了。
赤馬本是一把做活的好料,卻狂熱于大眾場合將陽具展示予人。幾次嚴鞭施教,但終無悔改之意。有一回隨人馱肥下地,眾人湊攏著打伙吃午飯間,赤馬又再次犯渾,噎得父親一陣臉紅筋脹,恨不能一棒子將它打翻在地。
好夢難圓,但煩心的事兒即使繞了十道彎也會找上門來。一向循規蹈矩尾隨赤馬做護衛的黃狗似乎也受了赤馬的同化,隔三差五尋鄰家的母狗偷愛作歡。毛頭小兒見狀,以長棍挑撥,借以取樂,常常羞得路過的小媳婦大姑娘們只能以袖口掩了臉面避而遠之。
豬狗無言人有言,馬騾無忌人有忌。同一道屋檐下的牛馬犬羊如此大逆不道難免給人落下笑柄。父親橫下心,將黃狗售以村人剝皮燉了肉,赤馬則遠賣了他鄉。
赤馬易人是春末的午后,來人介紹說是某畜牧場專做品種提純研究的,低頭查看了一陣赤馬外露的下腹,便認定赤馬為馬中上品,也沒怎么討價還價就大大方方地數過了錢。父親遲疑著卸下馬脖子上的銅鈴,準備禮送到村口。赤馬仿佛明白了此行的寓意,顯出從未有過的驚慌,如臨大刑般前腿蹬定門檻,后腿反倒坐將下去,死活不肯跨出門檻半步。母親見狀,哆嗦著從土樓上撮來半升稱玉米喂食,赤馬方才隨了新主人怏怏離去。之后好幾個年頭,馬廄一直空著。逢人問起,父親便繞了道說:“先前我養過一匹赤馬,正盤算著過足了兩歲就交給‘胖墩子’呢,只是到后來……”此類話題,往往以父親的“后來”作結束。是后悔,是惋惜,抑或自責,只有父親自己弄得明白。
赤馬剛走那陣子,有村人幾次登門詢問起那銅鈴的去向,父親都以“賣馬不賣鞍”為借口搪塞了回去。只是后來的幾年,每到秋末寒尾,父親像又記起了什么,時不時從房梁上取下銅鈴叮叮當當地撥弄幾聲,然后又不動聲色地將其放回原處。一份鮮活的記憶,似乎全回蕩在幾下尷尬的鈴聲里。
這情形我們做兒女的自然看在眼里,都說父親老了,動不動就念叨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可我們哪能猜得透他的心思,有好幾回,一個外鄉貨郎一路響鈴到寨里賤賣,父親蹣跚著循聲而去,便歇斯底里地向人盤問起馬鈴的出處。好在那貨郎眼看父親一臉的誠實相,也沒怎么深究。父親老了,父親真的老了,我們都這么說。
父親終于從投注了半輩子汗水的土地上解放了下來,輕活重活一概不再沾手。忽一日,父親悠哉樂哉地在集鎮畜牧市場上瞎轉悠,忽地,眼前頓時一亮,一影似曾相識的赤色馬匹撞入他的眼簾,便不由分說地闊步湊上前去,三言兩語就將此物買下。父親有一項充足的理由,說“赤馬老了,不能再受人作賤了。‘哈散’遍地蔓著,我不連累人。”
塵封了多年的銅鈴再一次配上了用場,而那個曾經的割草少年,一想到那明晃晃的鐮刀影兒,便為年老的父親平添了一份隱隱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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