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忠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
離別后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不太記得最早接觸到這首詩是在哪年哪日,印象中我那時還是在校學生,正沉醉于金庸梁羽生的武俠世界,對風靡校園的瓊瑤言情小說尚沒多大興趣,更別提寫詩的席慕蓉了。同學把詩抄下來遞給我時,出于禮貌和面子,我勉強一看,沒想到,讀著讀著竟有了一絲說不出的感動,十幾歲的后生,一個人遠在幾百公里外的異地求學,大約是有些多愁善感的。雖不能百分之百體悟其中蘊含的情感,卻覺得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部位被輕輕地撩撥了那么一下。從那以后開始喜歡席慕蓉的詩,當聽說她父母也是正宗內蒙古人,我內心就自然而然地添了份老鄉的親切感和自豪感。后來我年事漸長,為學業為生計為前程,東奔西走,離家的日子越來越多,腳步越走越遠;而席慕蓉的詩也流行更甚,有的還被唱成了歌。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這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深沉悠遠的傾訴,已不再是簡單的撩撥,而是在無數個想家的白天黑夜,狠狠地撞擊著離人脆弱柔軟的靈魂。是啊,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子,哪個又沒有幾許思鄉的惆悵呢!
對故土的眷戀本就是人類共同而永恒的情感。月是故鄉明!
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立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也曾仗劍天涯,笑傲江湖,卻終究難舍一份或淡或濃的鄉愁鄉情。
“少小離家老大回”、“兒童相見不相識”,或許會有些尷尬;“重到故鄉交舊少”,自然也難免凄涼,但他們畢竟還是回到了家,多少也算疏解了相思甚或卸下了鄉愁吧。
而我呢?我將何以為寄?
離開故鄉二十余年了,雖不是獨在異鄉為異客,但咫尺天涯,望故鄉渺邈,距離有時候真的成了問題?!按艘骨新務哿稳瞬黄鸸蕡@情”,常常在不經意想起那些難忘的往事時止不住淚目。
我的故鄉有個并不起眼的名字,叫三段地。這個看似普通的農村鄉鎮,革命戰爭年代曾是我黨的一塊極重要的根據地。因地處蒙陜寧三省交界的門戶位置而成為中共在少數民族地區建立的最早紅色政權,那是1936年間的事。而我出生則是三十多年后了。物質貧乏的年月,靠天吃飯的田地,子女眾多的家庭,小時候日子過得平淡而艱難。
1976年,注定是個特殊的年份。炎熱的夏天,有段時間常常半夜三更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鑼聲驚醒,伴隨著好多人的呼喊:老鄉們,快出來,從家里面出來!有地震、有地震……于是全家老少手忙腳亂的拉扯些衣服穿上,再拽幾床被子,跑到外面。離房子稍遠的平坦空地上,有幾座白天搭起來的塑料帳篷。我們就進到里面,大人們在談論著擔心著明天是不是房子就倒掉了,而像我這么大小的孩子是不懂得害怕的,反倒覺得有趣,帳篷里不但涼爽,還可以從敞著的門看遠方天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不知不覺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房子還好好的,便認為人們未免太大驚小怪了。殊不知,父母老人大多緊張得一宿沒睡。
于是回到家里,照常該干啥干啥,晚上再次被公社大喇叭的廣播聲喊出家門,再搬到帳篷,白天再回去……如此反復幾次,覺得沒事,我們就膽子大了,晚上也敢在家里睡了。但為防萬一,哥哥們想出個辦法,在高高的碗柜邊上立一只空玻璃瓶,瓶口上橫擔兩根筷子,筷子中間再放一塊兒煮熟的葫蘆瓜。這樣一旦地震來了,瓜筷子瓶子肯定會掉到地上,動靜大得足夠把人驚醒,然后好往外跑。還別說,有時第二天起來真的有筷子和瓜掉下來的情況,瓶子沒掉過?,F在想起真有點兒后怕,還好大地震沒來,真的等來了再跑哪能跑得及呀!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很快就聽說,我們是沒事,真正的大災難發生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一個叫唐山的地方,死了數不清的人。然后公家就號召每家每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盡量幫唐山一把??赡悄暝拢l家有錢呀!出力吧,還不知道那個唐山在哪里,八竿子都打不著。但那也得幫,公社干部都下動員令了。于是,家家戶戶開始蒸窩頭。金黃金黃的玉米窩窩,灰不溜秋的沙米窩窩,一笸蘿一笸蘿的送到公社,然后不知費盡多少周折運往了災區。年幼的我當時很想不通,因為糧食太緊缺了,我們家九口人,有時候自己都吃不飽,父母怎么舍得把那么些好吃的東西白白地送給遠隔十萬八千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大人們只是說:那里的老百姓比我們更餓,更難,更苦!我只能似懂非懂的點頭。
直到又一個三十多年后,先是發生了那場舉世皆驚的汶川大地震,接著就看到了電影電視劇版《唐山大地震》,真實的場景再現,強烈的視覺沖擊,徹底震撼了我的靈魂。不僅因為第一次真正見識了大地震那非人力所能抗拒的巨大毀滅性破壞力;第一次眼睜睜看著災區百姓受苦受難的凄慘境遇;更主要的是切身體會到了國家強盛人民團結眾志成城之偉大力量,體會到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之人類無疆大愛……直到此時,我才真正理解了勤勞善良的三段地老區人民,我的祖輩父輩們!他們當年給唐山送去的不只是一個個從自己牙縫里省下來的粗米窩頭,更是一顆顆雪中送炭義薄云天的淳樸愛心!是的,無論你多么餓多么難多么苦,你都要去幫助比你更餓更難更苦的人們!原來,父輩們雖未言傳,卻身教了我們許多做人的道理。
我那可敬可愛的父老鄉親呀!我該怎樣銘記那些簡單樸素而又深沉厚重的人生大義!
也許正是命運的巧妙安排吧,前些年出差去河北,正好在唐山市中轉停留,住在一個叫格林豪泰的酒店。晚上漫步街頭,華燈閃爍,車水馬龍,一切都顯得忙碌而又井然有序。這,就是傳說中的的唐山嗎?當年幾乎被夷為平地,逝去二十四萬多條生命,現在竟是如此繁華美麗的都市!雖然來來往往形色匆匆的人們并不認識我,沒人關心我來自哪里,他們甚至可能連內蒙古的三段地這個名字都沒聽過。但我心里絲毫沒有感覺到悲哀!因為我知道,他們中的一些人,一定吃過我父老鄉親們親手蒸的窩頭。這就足夠了!歷史是不會輕易遺忘那些珍貴的記憶的。
而我亦是那段火熱歷史的見證者之一,那,是故鄉與我共同的榮耀……
當然,那一年比大地震更讓全國人民悲痛欲絕的,是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逝世……天降隕石,大地悲鳴,千山伏首,江河垂淚……剛剛成為一年級小學生的我,和所有的老師同學一道,在三段地學校簡陋的操場上,聽著廣播,肅立默哀,仿佛從此天塌了一般……
那不同尋常的一年,那貧瘠而多情的黃天厚土,給了我多少靈與肉的成長……
我怎敢又怎能忘記那片溫暖的土地!
多少次,坐在異鄉小酒吧僻靜的一隅,不為美酒佳肴,只為那支總也聽不夠的《橄欖樹》:“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為了那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吉他手的憂傷聲聲入耳,縷縷哀思在我心底緩緩流淌……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新中國建立后的五十多年里,三段地經歷了從鄉到人民公社再到鄉又到鎮的多番角色轉換,最終在新世紀初,這個具有光榮革命傳統的紅色老區,在新一輪撤鄉并鎮的大潮中被裁撤合并,成為敖勒召其鎮下轄的一個社區。據說是為加快城鎮化建設步伐,適應經濟發展的需要。說實話我并不懂政治與經濟,故鄉也依然還是那個故鄉,但一個有著輝煌歷史的老牌鄉鎮一下子變成了小小的社區,情感上我總是有些莫名的哀傷……我會不會從此離它更遠呢?
不!即便再遠,哪怕“望極天涯不見家”,我依然時時“卻恐他鄉勝故鄉”。三段地,我心旌永矗的高地,我愛之切,情之深,魂牽夢縈……
他鄉好去終是客,故土難離只因緣。
這些年,早已定居于三四百公里外的市府所在地的我,平時除了掃墓的日子,難得回老家一趟。故鄉的土岡上,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三叔二哥,他們都靜靜地躺在那里,守候著曾經和永久的家園。每次長跪墳前,腦海中就不由得浮現出余光中先生的那幾句詩,“……后來,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親人已逝,親情永在。我知道,樹高千尺葉落歸根,那里,也終將是我的歸宿……
一曲《故鄉的歌謠》緩緩響起,婉轉纏綿的旋律,悠然回蕩在我耳畔:
路有多遠天有多高
鴻雁飛過水遠山遙
多想回到回到那從前
父親騎馬帶我奔跑
草綠草黃云起云落
青蔥少年時光催老
仿佛回到回到那一天
我還牽著母親衣袍
那是一首故鄉的歌謠
風吹來家鄉的味道
我是你草原上一棵草
只愿四季如歌歲月靜好
那是一首故鄉的歌謠
流淌在生命的長調
你是我心上的蒙古包
原來世上最暖是你懷抱……
這是一首故鄉的歌謠啊,生生世世,永唱不休……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