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枝
且不說下伏頭村的山,虎頭山四面合圍、綿延起伏,將小山村摟在懷里安撫;也不說下伏頭村的水,丹河水被數度攔截,那干涸的河床、光滑的鵝卵石都在訴說過往的煙云。我要說的是一種樹,一種很不起眼,很常見的樹——花椒樹。
是的,是花椒樹。
就因為它長在了下伏頭村老董家的坡道上,長在了荒廢的石頭房的院墻外而引起了我的關注,這一關注讓我心神蕩漾,讓我浮想聯翩,讓我總想為它寫點什么。
那天早晨從虎頭山下來,路過一道斜坡,帶隊的下伏頭籍銀行行長張飛躍說,上董家坡看看吧,那里可是下伏頭村的風水寶地,也是十三代董家先人的發源地。于是,我跟著大伙兒上了董家坡。
首先看見的卻又不是花椒樹,而是一棵有四百年樹齡的大槐樹。這槐樹枝繁葉茂,老桿遒勁。樹蔭完全蔽了房子、梁子、路子,就連路牙邊上米把高的石頭墻也遮了個嚴實。村民說,以前這里可熱鬧了,人們都愛在槐樹下扎堆。每天傍晚,各家人、各種碗、各種飯都擠在這里,你一言,我一語,這風,這雨,這日子就在青石板上鋪開了。甚至吃完了也不送碗,直到風吹涼了石板,月亮爬上了枝頭,才慢悠悠的挪動雙腳回家睡覺。
花椒樹長的地方離大槐樹不遠,在一堆殘磚爛瓦中間越發逼人眼。已是仲夏時節,花椒樹綠茵茵的,花椒也一簇一簇的,淡青色的果皮上布滿褐色的小腺點。從花椒樹下經過須小心翼翼,那短短的尖刺時不時會向你示威。我低首躡腳,卻看到樹根邊有一只肥胖的大青蟲。再細看,這青蟲已僵足朝天,蔫蔫地“睡”在草叢。我又想起來路上也有蚯蚓尸體,拃把長,油膩膩的。大概是最近少雨,土層干旱,蚯蚓在挪窩過程中渴死了吧。
花椒樹耐寒也耐干旱,對生存地的選擇沒有要求。其實對花椒我們并不陌生,這開白花、結小籽、味麻性烈的小植被早已種遍了田園地頭,走進了萬戶千家。早在2600年春秋時期就開始食花椒。《詩經》有云“有椒其馨”。唐詩也說:“欣怡笑口向西風,噴出元珠顆顆同”。楚人首開椒酒之風,《九歌》里說:“奠桂酒兮椒漿”,“播芳椒兮盛堂”,到了漢朝更是以椒涂壁,取其溫也。但是對于我們老百姓來說,花椒的主要功用還是做調料,“鼎餗也應知此味,莫教姜桂獨成功”說的就是這種功用。
但是今天這不起眼的小花椒給我上了一堂課,讓我感慨萬分。走在我前面的焦作作家董全云掐了一粒花椒含在嘴里,并嬉笑著對我跟崔小玲眨眼睛。我倆出于好奇也掐了顆放進嘴里,那個麻勁瞬間穿透了嘴皮、舌尖、上顎,感覺整個口腔都在跳動。我和小玲趕忙吐了花椒,直朝董全云瞪眼睛。董全云將舌頭伸出來,讓我們看那顆蜷在她舌根的小花椒,并大呼可惜了。
繞過花椒樹,來到已經是殘垣斷壁的石頭屋。有的山墻尚好,有的門窗還在,那一層層的臺階無不在訴說它曾經的輝煌。我無心聽董家后人講老房子的斑駁往事;也無心看大槐樹對面的丹河故道,只一門心思思忖這小小的山里花椒為啥有這么大的麻勁?要說體型,它遠沒有川陜的紅椒皮厚疙瘩多,椒目也不渾圓飽滿,它就像一個害羞的農家小姑娘躲藏在大山深處,但一旦你走近她,體驗她,你又會覺得她的通體清純,滿腹幽香又是多么的豐厚。你別說,待強烈的麻痛之后,是很透徹的舒適,腦醒目明,神清氣爽。
于是我對崔小玲說,咱再去摘點花椒吧。我們就掉過頭來,鉆到花椒樹下。崔小玲比我個子高,她踮起腳尖專揀一簇簇長得好看的摘。我也不管它是三五一組還是散兵剩勇,只要是個頭大的我就摘。這時我想起一個傳說:花椒樹最善良,當別人偷摘花椒時,主人是不能罵的,你的罵聲花椒樹聽了是會生氣的,一生氣第二年就不開花結果了。我們在沒有罵聲中痛痛快快地摘著。我撿起地上的一片桐樹葉包起來,小心翼翼地裹了三層。桐樹葉是剛掉下來的,青青的、軟軟的。小玲說,她要用絲綢縫制成香囊,綴上玉墜,掛在她的愛車里。我說,人家涂壁你掛囊,莫非你也想給自己筑一座椒房嗎?小玲悵然道:“雨滴長門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我才不學讓人唏噓感嘆的陳阿嬌呢。做人永遠得自立,女人也一樣。
正在說話間走來了詩人郜希賢。我跨前一步說:“郜老師,給你提供個素材你要不要?”,郜老師瞪大眼睛看我。我把手里花椒包遞給他:“猜猜里面裝的啥?猜對了我請客,猜錯了你請客。”郜老師用手指捻搓了半天,直搖頭。我抓過包往他鼻尖一掃,郜老師也順勢吸一口氣,脫口說:“花椒”。我說:“郜老師,你輸了,記得欠我一頓飯昂。”
我們在嘻嘻哈哈中離開了董家圪垱,在一家窯洞加平方的小院停下腳步。
進院子,首先看到的是墻角的雞籠,籠子里一窩白凈的下蛋雞著實喜人,這雞像身材好看的女人,想來下的蛋也是俊俏的。院子左手是一廂房,貼字“觀音堂”。堂內掛錦旗,供觀音像。想想這也沒啥奇怪的,有人煙的地方就有香火,有香火的地方就有希望。誰不希望人丁興旺子孫綿長呢?好在這觀音堂離花椒樹不遠,花椒也比喻多子。也很奇怪,花椒第一次出現在《詩經》里是以美麗的女子形象,希望女人像花椒一樣多生孩子。
在“觀音堂”里,放著一把竹木躺椅。張飛躍說,這把椅子可是地道的下伏頭村特產,并且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祈福椅”。說著他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小枝我問你,這把椅子為啥擺在觀音堂?”“祈福呀!”“對,但是躺上去的人得到的結果是不一樣的。”“有啥不一樣?”于是他把二郎腿一翹,悠閑地說:“這把椅子男人躺了祈來的是福氣”。“那女人呢?”,他“呼”地站了起來,并做了個“請”的姿勢:“躺下我仔告訴你”。我裙子一擺,手握扶柄,輕輕躺下。他一手叉腰,后退一步,右手一舉說:“小枝你聽好了,這把椅子的寓意是男人躺了有福氣,女人躺了會懷孕。”我一聽,爆跳而起:“張飛躍,你拿我開涮不是?”就追了出去。
晚飯是在村大院舉行的,地地道道的農家飯,有馬齒菜、小鏊饃、生調菜瓜,醋溜南瓜絲,還有一盤油炸花椒葉。關于花椒葉的吃法明代米捕《救荒本草》:“采嫩葉煤熟,換水浸淘凈,油鹽調食”。古人對于花椒的開胃驅寒,提味增鮮也多有記載。民間傳說,有一次乾隆帝到山東孔府出巡,食欲不振,面對滿桌山珍海味搖頭。正在百官為難之際,廚師端上來一盤“油潑豆芽”。乾隆看到盤子里黑色的花椒粒很是好奇,就用筷子嘗了嘗,頓覺清涼爽口,馬上胃口大開,從此“油潑豆芽”也城了孔府開胃名菜。今天,我對著滿桌子的農家菜也是胃口大開,恨不得自己是豬八戒的肚子,但是我最鐘情的還是那一小蝶花椒腌咸菜。冬季蘿卜下來時,洗凈鹽腌,出水后再切條晾曬,用滾水煮花椒、大料、生姜,冷卻后倒進肚大嘴小的陶甕里,放進疲韌的蘿卜條,浸泡數日即可食用。這咸菜,味濃、脆香、甜咸適宜,比我在城市買的好吃百倍。
《詩經》里說“椒聊且,遠條且”。是說花椒的芳香能傳播到很遠的地方。下伏頭村是淳樸的,不僅有清香的花椒樹,還有厚道的村民。通過一天的接觸,那當了四十年村干部的李秀榮大娘;第一個搞起旅游的王文明老書記,還有一家三代把心血和希望寄托在這片土地的張飛躍行長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忘不了花椒樹的清香,忘不了村民的善良,更忘不了張飛躍的姐姐那爽朗的笑聲、激情的歌舞、熱情的挽留。他們又何嘗不是一粒粒花椒種子,用自身的光和熱調劑著生活,書寫著希望。
就要離開下伏頭村了,我懷揣著花椒包依依不舍。這濃郁的辛香已經把我的心陶醉,這淳樸的民風更是我向往的家園。太行山孕育了太多的杰作,這杰作在喧囂的時代越發可貴。那一樹韻味悠長的花椒清香會伴著我走出太行,飛向四野八方。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