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律師王新亮，最怕受害者不開口

臧運卓

監控視頻里，倒地的女孩奮力掙扎，拼命抵抗，最終仍被男友拖出電梯。結局讓人不難猜想，卻又不敢想象。

以上畫面來自知名仿妝博主宇芽發布的微博視頻。宇芽被家暴事件再次刺痛人們的雙眼。視頻發布當天是11月25日，國際消除家庭暴力日。

據全國婦聯統計，我國2.7億個家庭中，有30%的已婚婦女曾遭受家暴。家庭暴力已經成為時刻危害社會穩定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針對這個話題，《環球人物》記者采訪了“中國反家庭暴力求助網”及“反家庭暴力法建言聯盟暨反家庭暴力維權聯盟”的發起人、律師王新亮，聽他講述了10年反家暴維權路上的種種經過。

記者見到王新亮時，他剛剛從外地出庭歸來。這個高大威猛的山東男人自帶一種踏實、穩重的氣質，給人一種可信賴感。因此，他頗受反家暴案件當事人歡迎，尤其受當事人父母的歡迎，越是棘手的案件越是如此。

此次的案子便是受當事人父母所托。王一結婚10年，遭受家暴10年。她的丈夫是一名常年在外工作的公職人員，每年只有20多天的公休假可以回家，每次回家都會對她動手，無一例外。

第一次被打時，尚在新婚，王一腹中的孩子只有兩個月大。望著看似幡然醒悟的丈夫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撫摸著腹中與她血脈相連的小生命，想象著不久后嬰兒的歡聲笑語，她妥協了。一紙寫著“絕不再動手”的保證書換走她的尊嚴，將她從此拖入深淵。

如果不是2015年被打到臥床一個多月，王一的父母也不會知道女兒在過去幾年里經歷了什么，更不會看到她藏在抽屜底層的那一摞根本不具有任何保證效果的保證書。但是，王一為了孩子有爸爸，不肯離婚。

2019年11月25日，宇芽通過微博發聲，稱被男友家暴，并發布視頻佐證。

2012年，“反家庭暴力法建言聯盟暨反家庭暴力維權聯盟”成立。

在今年的一次反家暴維權論壇上，王一的父母找到王新亮，懇請他幫助女兒認清現實并脫離苦海。在了解了相關情況后，王一不愿離婚的原因恰好成為王新亮規勸其走出家庭暴力的理由。

“王一的丈夫施暴不分場合，在孩子面前照打不誤，大兒子為了安慰媽媽，說過這樣的話：‘媽媽你別哭，等我們長大了打死爸爸。’暴力環境中成長的孩子，會在心中埋下仇恨的種子，將來也許會成為另一個施暴者?！蹦笎鄣碾[忍與偉大此時卻成了一種自私和不負責任。在王新亮的勸說下，王一終于不再沉默，擔負起身為母親真正的責任，決心還給孩子一個健康的成長環境。

10年反家暴維權工作，讓王新亮總結出大多數受害女性選擇沉默的原因：避免讓孩子成長在單親家庭，是最重要也是絕大多數人難以越過的障礙;其次，礙于面子，羞于開口，越是社會地位高的受害人越是如此，這也正是家暴受害者中不乏高學歷、高收入人群的原因;再次，受“家丑不可外揚”傳統觀念的影響，絕大多數人把家庭暴力看成了家務事。

“如果家庭暴力是家務事，那家庭這本該成為人們追求幸福、社會維持安定和諧的單位，豈不成了暴力的保護傘？”王新亮加重語氣說。

也正因如此，宇芽通過網絡勇敢發聲的行為讓王新亮感到欣慰?！拔覀兺橛钛?，更應該感謝她，她為全社會創造了一次很好的普法契機?！蓖跣铝琳J為，敢于面對現實、為自己爭取權益，是宇芽值得學習的地方，宇芽事件引起的廣泛關注也說明“家暴不是家務事”這一觀點已逐漸成為全社會的共識。“這是個好的榜樣，也是個好的開始。”

王新亮 公益律師，“中國反家庭暴力求助網”“反家庭暴力法建言聯盟暨反家庭暴力維權聯盟”發起人，從事反家暴維權工作10年，被全國婦聯評選為“全國維護婦女兒童權益先進個人”。

因為一個眼神，王新亮走上了維權公益路。

2010年，他受朋友所托，代理一起反家暴維權案。辛萌萌是一名25歲的年輕女性，遭受丈夫多年家庭暴力。最嚴重的一次，她不堪丈夫暴力行徑，赤身裸體逃出家門，緊追而來的丈夫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斧頭，連想挺身而出為辛萌萌提供保護的路人也受到恐嚇。

當年，我國尚無專門的反家庭暴力法。王新亮出庭代辛萌萌提出離婚訴訟時，法官表示“打兩次就判決離婚不合規定”，因此不能判決離婚。無法可依的事實助長了辛萌萌丈夫的氣焰。庭審一結束，丈夫便沖到她面前，高聲喊道：“你等著，看我回家不打死你！”隨后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王律師，我實在走投無路，既然法律也無法保護我，我只能逃跑了?！边@句話，是辛萌萌對王新亮說的最后一句話，她說話時無助而決絕的眼神，成為王新亮一生的傷痛。從此，辛萌萌斷絕了與所有親人朋友的聯系，獨自漂泊在外。

“那件事對我的刺激很大。我開始不停地思考，究竟可以為家暴受害者做些什么，才能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陷入回憶的王新亮，語氣中有著深深的遺憾。

2012年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發布消息，將要針對家庭暴力進行專門的立法。王新亮得知后當即提筆草擬了《反家庭暴力法（草案）》，并反復修改了4稿。為了加強理論深度，他又聯系了3所高校、5家業內知名律所，成立“反家庭暴力法建言聯盟暨反家庭暴力維權聯盟（下稱聯盟）”。“聯盟成立的目的就是為立法建言，我們反復修改草案，最終將定稿寄送給全國人大法工委。”

在2016年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中，有一條叫做“尊重受害人意思自治”的原則，便與王新亮及其聯盟的建言有關?！斑@一原則是指在處理家暴案件時，應充分尊重受害人意愿，如果施暴者悔改，受害人原諒，公安、司法可不追究施暴者的行政與刑事責任。這樣人性化的設計，不正是反家暴法立法的宗旨嗎？就像酒駕入刑，目的不是為了把人送進監獄，而是讓大家不敢酒后駕駛，從而達到維護交通安全的目的。”

2017年11月，在王新亮的牽頭下，“中國反家庭暴力求助網”成立。這是一個專門為家暴受害者提供法律救助和自助的網站，熱線24小時開通。除此之外，網站還有“自救指南”和“文書下載”等版塊。受害人一旦遭受家暴，可在第一時間與專業律師進行溝通，尋求法律方面的幫助;如果繼續遭受威脅，還可自助下載起草好的《人身安全保護令申請書》，只需填上自己的姓名等信息，便可提供給公安或司法機關，避免了因內容格式等不符合規定而造成的時間消耗。

如今，網站成立兩年，每年有超過1000次的文書下載量，特別是今年，整體點擊量已是去年的3倍多，這讓王新亮信心倍增，更加堅定了致力于反家暴維權及普法工作的信念。就在上個月，全國婦聯剛剛評選王新亮為“全國維護婦女兒童權益先進個人”。

在王新亮的電腦文件夾中，有一份正在起草的《家暴可能性檢測問卷》，是他想要送給廣大未婚女性的一份小禮物。

在多年的反家暴維權工作中，王新亮試圖總結施暴者身上的共性，將其變成可參考的量表，提供給即將走入婚姻殿堂的女性們，以預判對方身上暗含的家暴可能性。

這些共性隱含在問題中，例如，對方是否來自單親家庭，父母間是否存在家暴史，性格上是否有急躁、自卑、膽小的特點……“擁有家暴傾向的人，成長史或性格中一定有著某種缺陷，極度不自信，導致其在家庭中對自尊的過度追求，缺什么想補什么?？梢哉f，這些施暴者都是紙老虎?！?/p>

王新亮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夠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在不幸發生時，勇敢舉起新時代法律賦予她們的“尚方寶劍”。在他看來，家庭暴力是具備極高反復性的暴力行為，一味的忍耐并不能喚回施暴者的良知，因此，“一旦遭遇家暴，必須報警”。

中國第一部反家暴法已經正式實施3年，王新亮真正感受到了法律賦予廣大受害者的“尚方寶劍”的力量，同時，他也認為這柄利刃在亮劍速度和方式上還可以做得更好。

在王新亮的辦案經歷中，曾遇到當事人雖持有“人身安全保護令”仍遭受施暴者騷擾的案例。施暴者以探望孩子為借口，每到深夜都會給當事人打電話，當事人不堪其擾，卻無法拒絕“探視”這一理由。但在其他國家及地區相對成熟的反家暴法律體系中，施暴者能不能打電話、什么時間打電話、能不能靠近當事人、多近距離算靠近等，都有明文規定。

更早些時候，王新亮陪同一位受害女性到法院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時，甚至遭遇過法院以“尚無先例，不知如何開具”為由的拒絕。王新亮的憤怒以及當事人的失望與恐懼可想而知。

“反家暴法的完善，首先要體現在法律條文的細化上，其次要體現在可操作性上?！蓖跣铝料蛴浾哒故玖藝鴥韧庀嚓P反家暴法律的數據，中國大陸反家暴法法文總條數38條，而中國臺灣地區相關法律針對“人身安全保護令申請”一個方面就有多達70條的細則。

“除此之外，‘人身安全保護令’多久簽發、警方多久出警等，都需要有一個規范化的指南來明確?！贬槍@一點，王新亮和他的聯盟也正在努力，爭取早日將實踐中總結出的需求轉化為一套具有普適性的操作指南，提交給有關立法部門。

除了對于反家暴法不斷完善的期待，王新亮還期待著學校、傳媒、法律機構等社會的方方面面都能夠參與到反對家庭暴力的行動中去。走過10年維權路的他，想做的仍有太多太多。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本文中所提及案件中的受害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