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老兵潘維廉，扎根廈門30年

2019年11月19日，潘維廉在廈門家中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潘維廉的家在廈門大學思明校區的凌峰社區。記者沿著蜿蜒的小徑踩著階梯往上走，在綠樹環繞的幾棟老樓前停了下來，一扭頭，就能看到廈門的山與海。早期廈大教職工都住這里，后來許多人在校外買了房，搬了出去，這幾棟樓便留給新老師或訪校暫住的人。鄰居換了一批又一批，潘維廉卻沒動過，一下住了30年，“可以住在校園里，這么美，我為什么要離開？”

上世紀80年代，潘維廉就常被問“離開”的問題。他賣掉在美國開的金融公司，到中國學中文，美國朋友納悶：“為什么要離開？”后來，潘維廉成為廈門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受邀參加了新中國成立60周年、70周年的閱兵觀禮。在今年10月央視《面對面》節目中，他用一口流利的中文描述大閱兵，活潑幽默，很快上了微博熱搜，不到8小時，話題閱讀量就破億。知道他的網友說：老潘又上電視啦！新朋友則留言：好可愛的美國老頭！

今年7月，潘維廉從廈門出發，和學生開車環游中國1個多月，途經浙江、山東、甘肅、四川、西藏等地，共計4萬公里。這次環游很快上了微博熱搜，引發關注。“再偏僻的地方，哪怕是古道、小山村，都有水泥路了！”潘維廉對這些地方很熟悉，25年前他就走過一次。

1994年，潘維廉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開著一輛舊面包車環游中國，到內蒙古時，放眼望去全是泥。潘維廉和家人開玩笑：“這不是Inner Mongolia（內蒙古），而是Inner Mudgolia。（Mud即泥）”潘維廉向記者回憶，第一天車是白色的，第二天變成黃色，“到了第三天，我們一家人也都成了黃色的”。首次環游花了兩個月，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即便當時寧夏很窮，但那里有很多地方已經開始拉電線，建起學校、衛生室。“政府在這么窮、人又少的地方花錢搞建設，說明中國政府在努力為老百姓做事。”當時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他們開車到寧夏的沙漠區，遇到3個不法之徒準備打劫。潘維廉駕車躲閃，迅速離開，有驚無險。今年他重游此處，“沙漠已經不見了，現在綠化做得非常好！”

當年潘維廉敢滿世界亂跑，因為他曾接受過反恐訓練，懂得不少避險知識。這便要從他在美國空軍當兵的經歷說起。1974年，潘維廉加入美國空軍，兩年后被派往臺灣地區，成為冷戰時期的駐臺美軍士兵。一天，他正在街上走著，天空突然飄過一堆氣球，一張張紙從天而降。潘維廉撿起一張，臺灣警察跑過來搶走，不準他看：“Or you will go to jail（再看你要蹲監獄的）！”潘維廉很好奇，趁警察不注意，偷偷塞了幾張進口袋。回到宿舍，他拉上窗簾，仔細端詳。他看不懂上面的中文，但被紙上的畫吸引了。“幾個唱戲的人，長得好像臺灣人！”后來，潘維廉才知道那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傳單，介紹大陸民風，臺灣有3/4的人從那里來，那里的人口數占全世界的1/4。“有一天，我一定要去中國大陸看看。”

上世紀80年代末，潘維廉與家人遷居中國廈門。

1978年，中美即將建交，美國從臺灣撤軍，潘維廉回到美國。當時美國空軍設有特別調查辦公室（OSI），培養反恐人才，潘維廉被選中，接受了4年特訓。后來，他去了土耳其等中東地區，在那里知道了“恐怖主義”，但也了解到美國曾參與推翻伊朗政權。

“我開始思考到底誰是恐怖分子（國家）？恐怖分子殺人干壞事，媒體競相報道，全世界都很憤怒，但我們也曾殺死幾千人、幾萬人，卻沒人管。我為了和平去當兵，以為做了好事，卻看到我們國家破壞了很多外國的政府，把這些地區搞得亂七八糟。”于是，潘維廉退出了特訓。為了更深入了解不同國家和地區，他選擇重回校園，讀了跨文化專業的碩士。后來，他認識了在臺灣長大的美國女孩蘇。兩人都很向往中國大陸，有許多共同話題，經常結伴去唐人街。他們很快步入婚姻殿堂。

碩士畢業后，潘維廉又讀了管理學博士。一開始，他幫教授打字，收入微薄，1小時只掙4美元。他找到一名同學，一起搞股票、做金融，第一年虧本，第二年上了軌道，到了第三年，公司就有了200多人。他和妻子的生活也漸漸安定下來。“是時候圓夢了。”潘維廉決定，賣掉公司，去中國學中文。

當時，做生意成功卻賣掉公司去學中文很罕見，潘維廉在美國引起了轟動，連續幾天接到一些不相識的美國人打來的電話：“聽說你要去中國，那你知不知道廈門？”潘維廉和妻子一瞧地圖，這個地方正對著臺灣島。

1980年，國務院批準廈門設立經濟特區，這是中國最早實行對外開放的4個經濟特區之一，許多外國人來此發展。廈門大學是當時全中國唯一一所允許外國人偕家屬進校學習的大學，而海外教育學院則是中國第一個開展對外教育的學院。1988年，32歲的潘維廉踏上中國大陸的土地，成了廈大海外教育學院的一名留學生。

早期，學校條件不太好，潘維廉和妻子與另外4個外國家庭住在一個駐扎村。家里沒有廚房，他們就在陽臺上做飯。可陽臺漏水，下雨時，夫妻倆邊打傘邊用電爐，非常危險。當時中國人去食堂吃飯要用糧票，但糧票不給外國人。有的中國老師看潘維廉等人沒法去食堂吃飯便把自己的糧票給他們，“我說不行，你們不夠用的，他們總說‘ 夠了夠了’，后來發現其實他們也不夠”。

糧票對潘維廉來說并不陌生。二戰時期，美國就實行配給制。潘維廉祖母家里曾拿到一張能換22斤糖的糖票，全家都高興壞了。但當年中國糧食的緊缺程度還是讓潘維廉記憶猶新。他一手托著幾個碗，一手攥著一捆五顏六色的飯票，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道。“我把菜票遞過去，想要炒青菜，打飯的人說‘還要一張肉票，這里面有豬肉！’”他只好從被揉成一團的飯票中找，后面的人等不及，伸長手從潘維廉手臂下穿過，遞上肉票。

為了跟上經濟特區的貿易發展，廈大管理學院準備開設全國第一個工商管理碩士（MBA）中心，請在美國受過管理學訓練的潘維廉授課。那時，中國的管理學還在起步階段，教材大多使用國外課本，廈大采用加拿大的教材，但潘維廉很快發現了問題。“這些教材講到國際貿易時都說是為了貿易自由，但實際上很多是政府在背后起作用。歷史上，西方國家做過海盜搶東西，為了獲得更便宜的白糖、銅礦、咖啡發動戰爭。”潘維廉去圖書館找資料編課本，這也成為日后全國第一套MBA教材的雛形。找資料的過程中，他了解了中國貿易史。“中國人最會做生意，純粹靠自己的頭腦賺錢。”

潘維廉家的宿舍樓下有個院子，他常請學生來包餃子。潘維廉彈吉他，教學生唱英文歌。幾十年來，潘維廉教過的學生幾乎遍布全球，今年環游中國時在甘肅、寧夏都能見到前去投資做生意的學生。如今，潘維廉是OneMBA學術委員會主任，這個項目成立于2002年，是亞洲首個聯合四大洲多個國家的商學院組建的國際MBA項目，廈門大學于2014年加入該項目。

在學生和同事眼里，潘維廉不是老外。在廈門待了幾年后，潘維廉就愛上了這里，決定在此定居。朋友開他玩笑：“一個外國人，為什么留在這里？你隨時都會跑的。”潘維廉說：“你不相信？我申請永久居留證給你看。”1992年，潘維廉找到校方，說明自己想申請永居。當時沒有外國人申請過，連申請表都沒有模版，潘維廉就自己動手設計了一張，交給領導，反復申請了三四次，終于獲批，成為福建省第一位擁有永久居留權的外國人。后來，越來越多的外國人來到廈門，潘維廉常給他們介紹本地生活，最后干脆寫了一個小冊子，復印給他們。這本小冊子成了后來的暢銷書《魅力廈門》，他還陸續寫了關于鼓浪嶼、廈大等地標的介紹。2001年11月，時任福建省長習近平為潘維廉頒發“福建省榮譽公民”證書。一起吃晚飯時，習近平建議他寫寫省內的其他城市，比如泉州，這便有了另一本暢銷書《魅力泉州》。

十幾年前，潘維廉組織了一場活動，向來自全球各地的客商介紹如何來福建投資。有位美國商人講了許多美國貿易的優勢，超時了40多分鐘。潘維廉在活動結束前上了臺，說道：“你們應該知道，沒有閩南就沒有美國。”

他說這話是有歷史依據的。1773年，受英國殖民的波士頓人民為了反對英國東印度公司壟斷茶葉進口貿易，抵抗英國政府在殖民地征稅并控制本地政府，在12月16日晚間登船將全部茶葉倒入大海，史稱“波士頓傾茶事件”。隨后，英國政府采取了強硬措施，引發殖民地人民的反抗并接連升級，導致1775年爆發了獨立戰爭，打響了萊克星頓的槍聲，這才有了后來的美國。當時被倒入海中的就是福建安溪茶。安溪是鐵觀音的發源地，位于廈、漳、泉閩南地區的西北部。

潘維廉的代表作品。

時隔25年，潘維廉于2019年再次環游中國。

“所以，沒有安溪茶商的船，就沒有‘波士頓傾茶事件’，就沒有獨立戰爭，也就沒有美國。”潘維廉話音一落，臺下先靜了幾秒，然后掌聲雷動。他曾花幾萬美元收集外國人寫閩南歷史的書，發現閩南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幾千年來，閩南人習慣滿世界跑，東南亞、美洲、歐洲都有他們的身影。閩南人是中國人思想最開放的群體之一，有厲害的商人、漁民、農民。”

在閩南地區待了一段時間，潘維廉發現那里的城市發展越來越快，就開始幫助這些城市走上國際舞臺。國際花園城市競賽被譽為“綠色奧斯卡”，由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和國際公園與康樂管理協會聯合主辦，首辦于1997年，是全球唯一全面倡導環境管理和宜居社區建設的國際競賽。2002年，廈門參加國際花園城市競賽，市政府請潘維廉幫忙出主意。潘維廉花了8個月走遍廈門的大街小巷，拿著相機拍照，做成幻燈片。大賽上，市政府委托潘維廉上臺向國際評委介紹廈門。

當時，其他參賽城市都介紹建設成果，潘維廉卻講“問題”：“廈門公廁污水只處理了30%。”同行的廈門市政府人員都嚇到了。潘維廉緊接著展示幻燈片，“10年前我來的時候是這樣的，而這幾年廈門一直在改進，如今是30%，根據制定的規劃，5年后將處理70%。”

潘維廉告訴記者：“很多中國城市害怕展示不足，但城市化進程都會遇到像污水處理這樣的問題，哪怕你不提，評委也會自己查資料并提問的。我覺得這個比賽不是比各國城市發展了多少，而是比發展潛力。中國的許多城市執行力和潛力非常大，這些應該展示給評委。”最終，廈門獲得了國際花園城市金獎。第二年，潘維廉又代表泉州參加該比賽，泉州也斬獲金獎。

剛到中國時，潘維廉就常給在美國的家人朋友寫信，講述中國改革開放后的變化，30年來寫了1000多封。有件事他永生難忘。1999年，他得了癌癥，在香港求醫住院，當時習近平省長派人到香港看望他并帶話：早日康復回家。潘維廉鼻子一酸，哭了出來：“我不是有錢人，也不是大人物，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師。”2018年，潘維廉從那些信中選了47封，出版《我不見外——老潘的中國來信》一書，并給已成為國家主席的習近平寫信道謝，隨書寄送。今年2月，習主席給他回了信，還在祝福語中嵌入了兩個福建地名：全家“福安”，一生“長樂”。

常有人對潘維廉說，廈門是你的第二故鄉。潘維廉聽到后搖搖頭：“不，它是我的第一故鄉。我在中國已經待了31年。”

1956年生于美國，管理學博士，1974年加入美國空軍，1988年移居中國廈門，分別于1994年和2019年環游中國，是福建省榮譽公民，曾獲中國政府友誼獎，現任OneMBA學術委員會主任、廈門大學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