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王軍

今年是父親的古稀之年，一直想寫點東西給他。我從小比較叛逆，又與父母在一起生活的時間比較少，直到現在跟父母的溝通還存在很大的問題，但這并不妨礙或者影響父親在我心中的地位，更動搖不了我對父親的崇拜敬仰之情。于父親的感情，對于我這種木訥不善于表達內心情感的人來說，如何向他表達確實有點難度，只能嘗試著描述一下吧。

父親與共和國同歲，出生在湖北麻城一個叫王崗村的地方，那地方的地理環境與武漢市轄的一個區處于一種犬牙交錯的狀態。由于農業灌溉用水等歷史原因，兩個地方的老百姓自古以來就處于相互對立又互相依賴的一種特殊關系中，也就養成了那個地方民風彪悍、好斗但也講義氣（武漢話講的“有味口”）的風俗。聽老人們講，日本人侵華的時候，麻城全境被侵略，唯獨我們那個地方沒打過去。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到現在，那個地方還有部分人以偷盜、搶劫、開賭檔為生。在這樣的環境中，家里人丁興旺是生存下去很重要的因素。父親一共有兄弟姐妹十個（有兩個沒養活），在那個貧瘠的地方，能夠順利地活下去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不得不佩服我的爺爺奶奶，憑借他們手中的鋤頭把八個孩子全部養大，全部上了學，培養出來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專生，一個軍官，兩個個體戶，唯一留在家里的還當了村支書，沒有一個隨波逐流走上歪路，這在我們那個地方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父親上小學后就在家里幫爺爺種田，個子稍微長大一點就在村里開拖拉機掙工分，到了十八歲的時候參了軍，到北方的一個空軍航空學校做地勤。由于有過開拖拉機的經歷，被部隊選去學習修飛機，后來提干留在部隊。1976年在一次戰斗機降落過程中，由于輪子沒有落下來導致飛機迫降，父親趴在飛機輪子下面修理時突發意外，飛機的輪子突然掉下來狠狠地砸在父親的頭上，右側顱骨粉碎性骨折，聽說當時流出來的血都用臉盆接，幸虧是在部隊醫療條件好，搶救又及時，父親得以在鬼門關走了一回又回來了。不過，父親右側的顱骨當時缺失了，只好用有機玻璃按照缺失的形狀做了一個裝在腦袋里面，直到現在還伴隨著他。父親到地方工作后，還因此得了一個“破腦殼”的外號。

受傷后父親就轉為文職人員，在1982年大裁軍的時候服從部隊的安排轉業回了老家，成為基層法庭一名法官。這時，我才被接到他身邊全家團聚。也是從那時起，我才對自己的父親慢慢有了印象。

威

脫下軍裝穿上法官制服的父親，或許是當兵太久的原因，天生自帶一股威力，那挺拔的背影、筆直的脊梁、墻壁一樣厚重的胸膛，一直是我從小到大模仿的對象。可是無論我怎樣模仿，父親那不怒而威的狀態卻始終學不到，直到有一天我穿上軍裝，努力站軍姿、練敬禮，依然找不到當年父親的那種感覺，可能這是他們那一代吃過苦受過難的軍人特有的氣質吧。

苦

父親吃過的苦，他自己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我是從其他長輩和他的戰友那里零碎的聽到的。我可以想到的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中，在家里的弟弟妹妹一個一個到來時，四五歲就下田插秧十來歲就挑草頭十三四歲就開手扶拖拉機的父親，一定是憑借著自己堅強的毅力才能從那貧瘠的土地中走來，一步一步走進軍營。我想不通的是，在頭部受了那么重大的創傷，在腦袋里一塊有機玻璃陪伴的四十多年里，他是如何一天天堅持過來的？

難

父親的難，在于他對軍人榮譽的堅守，在于他對法官職業的尊重，在于他對為人子為人兄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在部隊里，沒有文化去學習飛機修理，是要付出多少汗水去拼搏啊。到地方當法官，從一個法律的門外漢到走上最高人民法院一等功臣的領獎臺，父親又是要付出多少個挑燈夜讀的努力啊。一個兄弟姐妹多達十個一窮二白的家庭的次子，他是如何既照顧好兄弟姐妹又干好自己的工作的呢？這其中父親所受的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直

父親是一個非常耿直的人，說一就是一，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從來不會拐彎，用我們老家的話講“吐口唾沫到地上會砸出一個坑”。因為不會講話，經常得罪人。有一次因為在某個案件審理上，父親講了實話得罪了我們當地的一把手，派出紀委對父親進行調查，結果當然是查出了一個清官，所以在仕途上，父親有口碑沒職位。

清

父親是一個非常清廉的人，當法官最大的職務是基層法院某業務庭的庭長，從小父親就教我不是自己的東西絕對不要碰。有兩件事我一直記得，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父親的一個戰友從外地來出差，順便到家里來看看，帶了一條毛巾被和當地產的茶葉、香煙，到家里父母都不在，我一見陌生人提著東西到家里二話不說就把東西給扔出去了，父親戰友那尷尬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還有一次我參加工作，市里面要交三萬塊增容費，父親居然拿不出來，他又是那種不愿開口找人借錢的人，實在沒辦法了才找朋友湊了一點，找人借錢時那欲語還休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正

父親的正派，在我們當地是出了名的。他的名字里就帶了一個“正”字，他總是跟我講“人要行得正，才能走得直走得遠”，不要貪圖眼前的利益，“水潑到墻上總會留下印跡的”。這話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說只要付出了就會有回報，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另一個意思是不要心存僥幸，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犟

父親認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可能他當了十幾年兵，從部隊到地方二次擇業給他帶來的艱難抉擇給了他太痛苦的回憶吧，他始終反對我去參軍。高一時，出于對父親的崇拜和國防綠的向往，我瞞著父母報名參軍，體檢過了要政審了，武裝部的人告訴父親“你兒子要去當兵”。當天下午，我就被父親給拎回來一頓暴揍，為此我有近半年沒有好好跟父親說話！直到現在，沒有走上從軍路是我最大的遺憾。

爽

父親是非常爽朗的人，他的心態非常好。2013年年初，父親來深圳看孫女，突然有一天腰痛，去醫院檢查發現得了前列腺癌，而且是晚期，當時全家人都懵了，醫生說馬上要手術，否則……可父親堅決不做手術，一定要保守治療，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現在已經過了六年多了，病情不僅沒有惡化，身體反而越來越好，滿面紅光，小8+1每天吃一點，每次回去，母親總是一臉不屑地說道：“你看這哪里是像得了癌癥的人？”如果有“抗癌標兵”的評選，父親絕對能夠入選！

古人云“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想想我等庸屑之輩，為了所謂的理想，一個個背井離鄉，獨自在外闖蕩，這是我們的理想嗎？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

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