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偉飛

2013年6月28日,《陸家嘴》雜志發起的陸家嘴讀書會舉辦第一次活動,邀請香港證監會前主席沈聯濤做主題演講。
沈聯濤是少有的幾位能躋身國際金融學界和政界主流圈的華裔金融家。他完整經歷了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當時他正履職香港金管局副總裁,而香港是風暴眼之一,在國際資本市場更是“血戰”之地。沈聯濤在離任擔任長達七年之久的香港證監會主席一職后,潛心著述,研究課題正是1997年那場危機。
熟料這廂著書未畢,那廂危機再起。一場發端于華爾街的更大規模的金融危機席卷全球。這一事件也很快被納入沈聯濤的研究范圍。隨后他出版了著作《十年輪回》(From Asian to Global Crisis)。因此,沈聯濤的確有資格以當事人的身份來講述這兩場危機。
在這次讀書會上,依然脫不開金融危機的話題。有著深刻國際背景的沈聯濤全身散發著一股由內而外的自信,肢體語言豐富,講話內容發人深思。
沈聯濤的演講和對話所貫穿的精神與《十年輪回》一致,那就是從亞洲人的視角去看待危機。他強調從東方,尤其是中國的傳統智慧中獲得思想資源,因此他認為國學對于思考當下問題十分有用。
檢視危機
《十年輪回》這部近五十萬字的著作,寫于2006年至2009年。沈聯濤在書中說,亞洲金融危機是亞洲為進入新階段而付出的代價,次貸危機可能是世界為進入全球化新階段而要付出的代價。
沈聯濤的這本書是在向全球讀者提供一種亞洲人的視角來看金融危機,但他也強調,“我并不是亞洲價值觀的辯護者,因為我確信勤勞、節儉、忠誠和社會良知這些公認的價值觀念是普遍存在的,并非亞洲獨有。”
書寫到2007年的時候,沈聯濤驚恐地發現,當時國際資本市場的表現像極了1996年的亞洲市場,“形勢看上去好得令人難以置信。證券市場和房地產價格創造了最好的紀錄,全世界的流動性充足,風險溢價降到有史以來的最低點。沾沾自喜的情緒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走向危機的時候,很多人覺得我們沒有危機,這就是行為問題,我們有時候自己騙自己,自己會認為不是問題。”沈聯濤在讀書會上引用了明斯基((Hyman Minsky))的理論——穩定中創造不穩定,“長期的穩定會出毛病,因為大家不知道有危機感。”
明斯基是一位被邊緣化的經濟學家,是凱恩斯的追隨者,他的思想從未得到主流經濟學界的重視,沈聯濤認為,這是由于其思想與自由市場學派相悖。“明斯基發現資本主義自由市場體系存在內在不穩定性。他認為,穩定經濟的辦法是大政府。”沈聯濤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認為明斯基對此次金融危機作了最佳的解釋。
顯然,沈聯濤對市場原教旨主義是持批評態度的,他在書中寫道,“自由市場哲學有力地促進了金融創新,特別是金融衍生產品的創新,開辟了新的利潤來源”,但“不幸的是,正如最近金融危機所表明的那樣,不受約束的金融也會導致不穩定和破壞,并非都具有創造性”。因此,市場需要政府進行監管。當然沈聯濤奉行“中庸”,“政府干預太多不好,放縱市場過分也不好”。
作為一名長期擔任金融監管公職的金融家,沈聯濤對于監管者的角色和作用有更深刻的理解,他認為金融調控和監管可以看作一份保單。“如果我們知道在每個經濟周期中都可能發生使社會蒙受一定損失的金融危機的話,金融調控、監管和執行的年度成本相當于社會為預防或減少金融危機損失所支付的年度保險費。”他在書中寫道。

不過長期的監管工作或許多少也會使人產生“父權主義”的傾向,沈聯濤在演講和對話中多次很自然地將監管者與市場參與者比喻為父母與兒女的關系。但他也坦言,“知道哪里出問題不難,難在究竟需要分幾次干預、怎么干預,這是一門藝術,不是一門科學。”
關于金融危機的檢討仍在繼續。沈聯濤此前戲稱,“我的一生都在研究危機。”
沈聯濤認為,美國的次貸危機原因很簡單,就是過度消費。而歐洲人認為問題根源是在美國,所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但他們沒看到購買次貸衍生產品的其實是歐盟的銀行,所以為次貸危機埋單的一大部分人是歐洲人,隨后也就暴露了自己的問題。
沈聯濤用中國春秋戰國時的霸王和盟主來比喻美國聯邦政府之于其本國和德國之于歐盟的關系。“德國在歐盟頂多是個盟主,美國中央政府是霸王,中央和省政府的關系當然是中央政府說了算。但在歐盟,沒有人會讓德國擔任財政部長、央行行長。”但當希臘這樣的赤字國家出現問題時,就希望德國能埋單,購買他們的國債。“盟主是要埋單的,但沒有好處,所以問題就變成了僵持。”
他山之石
中國是否會變成一個金融業強國?上海是否能順利成為國際金融中心?人民幣是否能夠成為世界貨幣?這是縈繞在不少中國人心中的夢想。但沈聯濤告訴人們,這個過程其實并不容易和好玩。
“很多人以為中國變成強國,人民幣就會變成全球大的儲蓄貨幣,不一定會這樣,因為美元奪了英鎊的地位用了七十年,1870年美國的GDP就已經超過了英國,但是要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元才走出去,所以大家不要以為什么都是必然的。”沈聯濤說道。
他還提到國際金融秩序的頂層設計問題。現在這套金融體系的頂層設計是1944年之后出現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基本是美國說了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的股權基本在發達國家手里,美國有否決權,“它借給你你就活,不借給你就出現危機。”這種頂層設計其實就是有錢國家借給窮的國家。但2000年~2005年后,中國崛起,卻變成了窮的國家借給有錢國家。“這個理論倒過來了他們就說全球失衡,這個理由在哪里,這個就是頂層設計的邏輯。”
成為儲備貨幣,會遇到“特里芬兩難”,即本幣的供給需要超過本國的需求,這就必然會產生貿易赤字。這三十年來,中國可以說是其中的受益者,用本國的商品和服務換來了巨額的美元儲備。沈聯濤用戰國時代諸侯國的“交質”來解釋這種安排的穩定性。
但言下之意,人民幣要成為全球主要的儲備貨幣,也非得成為貿易赤字國不可,這對于仍嚴重依賴外貿的中國來說,似乎言之過早。
讀書會當天的提問中,多次提到日本的經驗教訓。事實上,沈聯濤在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十周年時就已經總結過,亞洲金融危機的根源不在泰國,而在日本。在《十年輪回》中,他進一步闡述,是日本政府為了振興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衰落的經濟和金融而采取的零利率政策為亞洲“播下了金融危機的種子”。當時,日本銀行以日元或外幣計價的貸款大量增加,造成了日元利差交易盛行和全球資本的大規模流動。資本從日本流向亞洲鄰國,與這些國家不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結合起來,導致亞洲也出現了泡沫。
“想用日元代替美元,最后日本碰釘子,痛了二十年。我下一本書就說歐元也想針對美元,現在已經痛了五年,人民幣想走這條路么?所以看問題一定要看歷史。”沈聯濤告誡道。
中國也跟當年的日本一樣,面臨著老齡化的問題,人口紅利正在式微。如何獲得新的經濟增長紅利,成為迫切需要探索的問題。沈聯濤認為,中國的下一步改革肯定是創新,中國的大優勢是自己的市場規模。“我覺得中國現在要創造自己的品牌,規模完全存在,有很大的市場。但市場效率是一個大問題,為什么我們有時候去美國買中國貨比在中國買便宜,質量還好于中國?”沈聯濤說,這就是結構性改革的問題。
“中國現在面對一個很特殊的情況,歷史上走過這條路的國家不多。中國13億人口,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大國走向全球,也會影響全球,現在全球也會影響中國。”所以沈聯濤認為,沒有一個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