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號的時候,我趁著原來的高中還沒有放假,和另外兩個同學一起回去了一趟。
前幾周下的雪還沒有化全,站臺的木椅上滴滴答答落了不少融水,沒有上過漆的表面被染得深深淺淺。風刮得緊,從光禿的樹枝之間不曾停留地呼嘯而過,隱沒入天邊堆疊的一層又一層的白云。
我搓了搓有些發僵的手指,看著235路公交車終于喘著粗氣停靠,同學一前一后地下了車,沖我招手致意。我們并肩走在合肥學院的操場圍墻外,拐一個彎就到了小吃街。因為學校里只剩下高三的學生還在進行最后的兩天課,小吃街上只剩下兩三家店還開著門,一派冷冷清清。我們循著記憶想要找一家熟悉的小餐館,發現它們的主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提前回家過年。雖然有些挫敗,但我卻沒有絲毫惱意,似乎只要能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哪怕是看著一排緊閉的門,也是一種收獲。
到了高中的門口,同學才說她并沒有和老師約定具體的時間,只是說全天都行。她一個電話打過去,老師立刻掛掉,再發短信也沒有人回復,想來是在上課,我們三人只得站在風口跺著腳,等這漫長的四十分鐘過去。大部分的大學都不會再是四十分鐘一節課,這種等待似乎也變得彌其珍貴,只不過更珍貴的是坐在教室里的我們,坐在高中的教室里的我們,坐在去年此時的高中的教室里的我們。冬日里的下午第一節課總是被濃重的睡意籠罩,手指用力地握住筆桿,拼命地在筆記本上寫下需要記的和不需要記的東西,以此來干擾周公的來訪。像我這樣經常忘帶手表的,就只能一遍又一遍拍一拍同桌,每隔五分鐘就得問上一句現在幾點了,或是還有多長時間下課。反而真正到了快下課的時候,倒像是來了精神坐得端正。
168的下課鈴是《菊次郎的夏天》的節選,我才聽了個開頭,立刻不知覺地拿手機將后續的音符錄了下來。因為在校外,樂聲是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被多少道風阻攔過,傳到耳朵里只剩下片段式的一星半點。可我住在青年城一號的時候明明是能清楚地聽到的,每一次上課,每一次下課,白天上課和晚自習的鈴聲是不同的,撕開天光的一角裝進并不安逸的周末,掉落在堆得高高的試卷和輔導書上。
所幸班主任老汪在僅有的五分鐘下課時間接了電話,向保安大叔說明情況又登記完詳細信息后,我們終于又可以穿過那道門。由于學生卡已經被注銷,我們逃不過那一句冷淡陌生的“無卡”。右手邊是進校之初就有的耕牛石,它是11級的學生集體贈送的——我們的每一屆畢業生在畢業之前都會在校園內留下一塊屬于我們這一屆的石頭,是給學校的紀念,也是給我們的紀念。
正好是眼保健操時間,我們穿過下三層的空教室走到四樓,邁出樓梯間之前,倒突然開始無所適從起來。其實大學時光并沒有在我們三人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卻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并非再是這里的學生。在樓梯上我們曾遇到過一個不認識的老師,許久沒有和老師狹路相逢過,我們囁嚅半天沒有問好,待老師走到了下一層才猶豫著喊出一句:“老師好。”老師半抬著頭看了我們一眼,卻友好地笑道:“可以不叫老師好的。”我們輕易地和老師擦肩而過,也輕易地和以前的高中生活擦肩而過了。
因為是冬天,教室里都開著空調,一條走廊走到底,所有的班級都關著門拉緊窗簾,只有盡頭的那一個班不是。我們還沒走到,就聽見了熟悉的老汪上課的聲音。應該是在說今年合肥市一模試卷上的圓錐曲線題目,圍繞著一個橢圓展開了許多。我們做賊心虛似地匆匆下了樓,準備先去操場轉上一轉。
新建的體育館上了鎖,我們沒有進去的機會,只能在熟悉的田徑場上走了半圈。三點多鐘的陽光還算是明朗,能夠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三個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跑道上空無一人。但我還是覺得像極了畢業前的一節又一節體育課,手里拿著《文化生活》,一邊走一邊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等到與好友有意無意地聚在一起,書在手中就失去了價值。我們甚至已經想不起來那時會說些什么,畢竟高三的生活貧乏無趣到了極致,買了試題調研的特快專遞,第一時間看的是下面那些老掉牙的笑話,高考作文素材翻了無數遍還讀得津津有味。
無論是去操場,還是回教學區,都是和以前別無二致的路。那是一種讓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引著我向前走。大課間結束,或是升旗儀式結束,或是體育課結束,身邊簇擁著許多人,而現在只有三個人,和她們的影子。明明還是那條路,明明還是那些人,明明還是那所高中,可心中所想,眼前可見都不再一樣了。
到四樓時還一直擔心著老汪會拖堂,偷偷摸摸地探出半個身子看見他帶的班級有學生陸陸續續出來,才松了一口氣叩響了辦公室的門。老汪果然在里面,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空調的熱氣在開門的一瞬間涌到臉上去,我們又開始了新的無所適從。無所適從什么呢?是老師親自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水?是老師極力讓我們坐下?是老師再也不熟知我們的學業,反而要詢問我們?我握著紙杯,竟然緩慢地松了一口氣。
從到經開區就有的那種奇怪的感覺,終于得到了解釋。我極力想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回歸到一年前高三時候的那個狀態,將自己當成一個歸人,而不是訪問者,或者說是懷舊者。這樣不實的定位只會給我帶來一些莫名其妙的感受。
不得不說,高考失利對我的打擊的確很大。我至今可能都無法忘記,才知道成績的時候是哪一月哪一日,是那天的幾點鐘。我坐著高鐵從蚌埠到合肥,高鐵上網不好,我和母親說讓她幫我查成績。班里同學們的成績一個接著一個被查了出來,他們在群里熱切地交流著,我沒有參與。下了高鐵,接到母親一條短信,只有三個數字:587。我一愣,首先想起的竟然是考了這么差的一個名次,實在是出乎意料。直到下了電梯,我在光線很暗的地下停車場里,聞著空氣中消散不掉的汽車尾氣,得知那是我的總分。
我不愿意再回學校,無論是志愿咨詢,還是同學聚會,填報志愿的時候也是最后一個到,遮遮掩掩地要避開所有人。我害怕他們的詢問,更恐懼他們的安慰,寧愿當在合肥的三年根本不存在,連那班常坐的高鐵都有了罪過。我的那些夢,我的那些話,我的那些僥幸,我的那些幻想,全部成了過不去的坎。
可以說,在這次回校之前,我還在無數次地想著,如果可以回到過去,哪怕是回到初中,我會不會和現在一樣?這種自欺欺人的想象終止在2018年的2月6日,我走出教學樓,看到冬日仍然是有和煦的陽光一瀉千里,在云際廣場上留下看得見看不見的痕跡。
我不是一個歸人。
作者簡介
劉依依,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本科在讀。ED38FE8A-F21C-44D5-AB38-7734EE5A08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