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嵐
對于藝術從業者而言,2018依然是馬不停蹄的一年。不是在看展覽做展覽,就是在看展覽和做展覽的路上。
縱觀這一年的展覽,值得記取的是對藝術行業及藝術史富有意義的展覽。在藝術機構迅猛發展的當下,怎樣的展覽可以同時獲得專業觀眾和大眾的認可?商業品牌和藝術展覽的合作模式是否有了建設性的進展?對于藝術家而言,如今的展覽生態是否更有利于創作?
若要歸納這一年藝術展覽的關鍵詞,依然脫離不了:大牌、名牌和品牌。有的展覽生產景觀,有的展覽生產思想,有的兼而有之。
“世界大牌藝術家+大美術館+大制作”方程式
要做能夠獲得行業口碑和觀眾青睞的展覽,“世界大牌藝術家+大美術館+大制作”的方程式依然有效。這一類型的展覽中,藝術家的名字往往是展覽標題的重要組成部分。
2018年1月在上海昊美術館開幕的《見者的書信:約瑟夫·博伊斯X白南準》拉開了這一年大展覽的序幕。這是一個在專業口碑上收獲巨大的展覽。這個展覽呈現了德國藝術家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與美籍韓裔藝術家白南準(Nam June Paik)的重要代表作品。約瑟夫·博伊斯在西方當代藝術史上影響深遠,白南準是當代影像藝術之父,此次展覽挖掘了兩位先鋒藝術家在20世紀藝術浪潮中的密切關系。這個展覽帶給了2017年9月開館的昊美術館極大的行業關注度與作為國際平臺的聲譽。

2018年4月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開幕的《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憶所》,是法國國寶級藝術家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在中國的首次大型個展,展覽轟動一時。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大膽使用了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富有挑戰的空間,將展覽搭建成為一個凝重的回憶隧道,觀眾徘徊在了幽暗的記憶之中,思索生死的終極問題。其中的《心之檔案》中的心跳采集室成為了一時的“打卡”之地,觀眾的心跳聲將被儲存下來,成為藝術家在日本豐島的心跳檔案室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叩問生死的展覽,入口處的機械手臂無休止地抓取著六噸重的衣物,抓手舉起又放下,探討著命運的偶然和必然。如此晦澀的命題,由于出色的策展和呈現,觀眾對展覽和藝術家給予了巨大的認同。這個展覽毫無疑問讓中國的專業觀眾重新思索藝術的定義和價值,不要總是糾結在概念和形式中,而是重新感知來自感性生命的壓倒性力量。
2018年11月初在上海龍美術館開幕的《路易斯·布爾喬亞:永恒的絲線》,是2018年底在體量和質量上都上乘的大型展覽。作為當代藝術史上最重要的女性藝術家之一,路易斯·布爾喬亞的人生故事和藝術作品都直擊人心。這是這位藝術家第一次在中國舉辦的回顧展。舉辦這一展覽所需成本驚人,作為私人美術館的龍美術館幾乎不計代價。展品之一是巨型的蜘蛛雕塑《母親》,是直接從英國倫敦的泰特美術館借出。另一重要雕塑作品《情侶》是在全球范圍內第一次公開展出。這一展覽的策展人說,這是他策劃過的最滿意的路易斯·布爾喬亞的展覽。
對于有實力和能力的中國美術館而言,舉辦世界范圍最重要的藝術家的第一個在中國的展覽,成為了目前非常有效的展覽策略之一。
另外一條成功的展覽策略,則是舉辦大師群展。這兩年的上海博物館在現代藝術的展覽上頗有作為。比如引進了泰特美術館的館藏珍品,在5月舉辦的《心靈的風景:泰特不列顛美術館珍藏展(1700-1980)》讓觀眾甘心排隊,其中不乏特納和康斯坦勃爾的杰作。在9月底開幕的《走向現代主義:美國藝術八十載(1865-1945)》也是極為優秀的展覽,為愛德華·霍普的杰作《夜游者》就值得專程去看。值得關注的是上海博物館在展覽教育上的嘗試,比如為《心靈的風景》錄制了線上的系列英文課程,幫助觀眾進一步理解風景畫的來龍去脈,比如研發了下載量可觀的APP,讓觀眾在滑動屏幕時感受風景畫家的構圖樂趣。這些對藝術展覽的有價值的內容延伸,值得其他美術館和展覽學習。
商業品牌與藝術展覽的合作更深入
2018年的重磅藝術展覽中,品牌的參與越來越深入,并且積極探索更為成熟和克制的結合之道。

2018年4月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開幕的《卡地亞當代藝術基金會:陌生風景》展覽,精選了卡地亞基金會過去34年中收藏的藝術家的經典作品,呈現了其收藏的豐富和多樣性。其中,雷蒙·德巴東、森山大道、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大衛·林奇、蔡國強、黃永砯等世界一流的藝術家都在名單之列。對于專業觀眾而言,這個展覽幾乎是一種模式示范:一個藝術基金會可以具有的全球視野和深刻的人文關懷。基金會在和藝術家合作時,秉持著謙遜的態度。卡地亞基金會與藝術家合作時,積極鼓勵藝術家追尋自己未曾嘗試的方向。基金會不干涉創作,反而積極創造條件幫助藝術家實現職業生涯的突破。在展廳中有個細節格外打動人,在一個年輕藝術家的作品旁,展簽上寫著:“卡地亞基金會有幸發現和收藏了這位藝術家的作品”。這種對藝術家和藝術創作的尊重和支持,讓人心生敬意。盡管卡地亞基金會獨立于卡地亞企業,但觀眾由此產生的好感,以及對展覽鋪天蓋地的宣傳與贊譽,其積極效應必將延伸至品牌。
2018年6月在上海明珠美術館開幕的《讀書行路——<路易威登游記>藝術展》,首次展出了《路易威登游記》(Louis Vuitton Travel Book)的系列藝術作品。上海明珠美術館是一個獨特的美術館,同時具有美術館和書店的功能,在閱讀這個共同點上找到了與路易威登游記的結合點。路易威登基金會邀請全球藝術家駐留各國大都市進行創作,這次展覽匯集了16位國際藝術家的藝術作品。盡管展覽沒有大型的作品,展覽的切入點巧妙地設置在了“讀書行路”上,反而更為接近了大眾。明珠美術館位于一個巨大的商業綜合體之中,這是一個對藝術史沒有任何企圖的展覽,其雄心在于更好地吸引高質量的人群和流量。在這個展覽中,美術館和路易威登各取所需,是品牌的互相借力,剛剛成立的新美術館獲得了路易威登帶來的公眾認知度和藝術家資源,路易威登則獲得了美術館的學術價值和藝術加持。從商業上而言,這是一種雙贏。
2018年10月在余德耀美術館開幕的《藝術家此在》(The Artist is Present)展覽,是另外一個品牌介入藝術展覽的成功案例。這個展覽由古馳(Gucci)邀請了意大利著名藝術家莫瑞吉奧·卡特蘭(Maurizio Cattelan)擔任策展人,探討“復制的價值”(the value of copy)。卡特蘭邀請了30多位中外藝術家,從各個角度探討復制在這個時代的價值。在這個展覽中,古馳的品牌呈現非常克制。展覽的主題和主體都是藝術和藝術家的作品。卡特蘭在古馳的支持下,進行了天馬行空的創作,其中包括了西斯廷教堂的小型復制。這個展覽從展覽的策劃、呈現以及對主題的展開和討論而言,相當飽滿。讓專業觀眾欽佩的是,這個展覽挑戰了當代最神圣的藝術原則——原創性。在這個所有一切都能被重復生產的時代,并沒有任何東西能真正保有原創的光環。

這個展覽其實雄心勃勃,但對自己的策展企圖閉口不言,只對能在展覽中找到線索的人展開展覽的隱藏含義。展覽的呈現非常精致,被打造得非常合適拍照,年輕人在門外排起長隊買票。這個對大眾觀眾和專業觀眾可以呈現完全不同含義的展覽,具有高度的藝術價值。品牌做藝術展覽并不少見,但做到可以輸出藝術價值觀的地步,是一種新的升級。當品牌的商業系統全力配合藝術的專業策展系統和生產知識的能力時,可以釋放驚人的能量。
華為與上海當代藝術館MoCA 一同合作的《影像成詩》展覽則是另一種品牌與展覽的合作模式,美術館邀請藝術家以華為手機進行創作,并在美術館展出。Prada 基金會在上海的榮宅策劃展出了劉野的個展《寓言敘事》,這是一個相對單純的藝術展覽。劉野的作品與榮宅的氣氛相映成彰,是展覽的亮點。由此可見,越來越多的品牌正在深入與藝術展覽的合作。當藝術家與品牌合作時,其中的分寸依然是一道見仁見智的難題。
藝術家個展可圈可點
值得記錄的還有藝術家的重要個展。在北京尤倫斯藝術中心的徐冰個展《徐冰:思想與方法》是一個出色的個展,這個展覽對重組之后的尤倫斯藝術中心的定位和影響力而言尤為重要。外灘美術館林天苗的個展《體·統》中,藝術家嘗試了新的媒介和題材——玻璃和液體。一直用陶瓷創作的劉建華在12月的個展《物鏡》中,創造了眾人一同踩在數噸重的玻璃上的景觀。上海玻璃博物館對當代藝術的積極介入,影響了一批藝術家的新創作。
每年11月,上海的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和 ART021上海廿一當代藝術博覽將全世界的頂級畫廊、收藏家和藝術家聚集到了上海。今年擴容之后的上海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體量驚人。有市場參與和推動的生態,才可能是真正健康和可持續發展的藝術生態。
2018年極為重要的一場展覽,是上海雙年展。2018年上海雙年展的主題是《禹步》(Proregress)。來自墨西哥的主策展人夸特莫克·梅迪納(Cuauhtémoc Medina)意圖探討面向歷史不確定性中的藝術創作,以及在當代藝術與文化對抗當下時代復雜性的過程中,時代前進與后退之間的復雜關系。展覽的英文標題“Proregress”是美國詩人E.E.卡明斯于1931年在詩歌實驗中創造的詞語,中文譯名“禹步” 源于中國古代神話的神秘步伐。面對加速發展的世界,藝術如何不停留于藝術的小世界里,而是直接回應我們所處的當下,在思想價值的生產鏈條上,雙年展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這次上海雙年展上,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與復旦大學哲學學院一同舉辦了《“回環”Detour》國際論壇,呼應“禹步”,意在讓藝術與哲學進行深入的對談。因為面對這個時代,它們肩負著同樣的使命。在這一次的上海雙年展中,有26個國家的67組藝術家參展,是上海雙年展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展出拉丁美洲當代藝術家的作品。在其他場館推行歐美大牌的策略下,能夠看到那么多平日不熟悉的拉丁美洲藝術家的杰出作品,真是一次難得的學習和體驗。
當上海漸漸成為世界的藝術中心之一時,另一種趨勢正在慢慢產生。《成都·蓬皮杜:國際藝術雙年展》是11月在成都舉辦的大展。主辦方最初希望展覽落地上海,因為這次策展的主題是“去中心化”(De-centralize),于是就選擇遠離北京和上海,選擇落地在了成都。
面對藝術展覽,猶如面對無盡的清單。奉行大牌和名牌是一條安全有效的道路,但是藝術存在的價值在于提供思想的另一種可能和心靈的另一個宇宙。看展覽的意義就在于發現另一種可能和另一個宇宙。我們期待2019年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