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的生活早已可有可無（組詩）

姜樺

個人史

我早已不關心花的開放、葉的飄零

不關心日出日落、星星升起，不關心

干凈的露水怎樣自動回到孤獨的天上去

不參加聚會，不再圍觀一群人的快樂和爭斗

但這并不代表我已經活夠，可以隨時死去

我還在說話，還在喘息，還在，寫詩

非要說對這個世界尚存眷戀

我只是還沒能夠，給寫給

自己的最后一首死亡之詩

準確找到安放句號的地點

出生地

我蹲在地上燒紙

燒給親人，也燒給久違的故鄉

火焰在地上匍匐、竄動、翻滾

我不敢用樹枝去撥動它

一撥動，那故鄉就飛了

沉默的親人就會走散

冬至之日我回過一趟老家

沒能找到曾經的出生地

卻替暫且茍活的自己

提前安排好了最后的棲身之所

預 言

我將因此而沉溺——

這冬日、這午后斜陽里的水草

那冷寂的湖面泊著的孤零零的水鳥

被鳥聲切開的瘦削細碎的波紋

一副木格窗省略掉多少風景

只將你的影子，固執地

涂抹在我冰涼的臉上

哦，這冬天的涂抹多么直接！

天空陽光交錯，稍微有些凌亂

將你風中的低吟化成曠世的絕唱

一顆倔強的心，從來不曾妥協

暮 靄

一只鳥，如此，匆匆忙忙

怎樣才能躲過自己的痕跡？

我已有許多年不再做夢了

今天，這些年僅有的一次

你豌豆花的睫毛壓著我的臉頰

醒來，我看見的你模糊而遙遠

只能借星星留住舊時光里的水草

用詩句，穩住你唇邊消逝的暮靄

荷 花

收斂和躲藏都是必要的

短暫的關閉也是必要的

打開的花瓣，需要在夜晚

為自己蓄滿充足的水分

若隱若現和半抱琵琶是必要的

那一顆最明亮的露珠

只滾動在離開荷葉的瞬間

有一些心事，只能在

月亮升起的時候打開

荷花塘里的白月光

太陽底下白荷翻卷

夜晚，它會帶著

腳底下的流水一起打開

一個女人輕輕抿著嘴唇

一顆星星悄悄眨著眼睛

多年以后，我早已

聽不見花瓣跌落的聲音

只有故鄉的銀碗盛滿白雪

不 是

不是不說出就不是喜悅

不是不流淚就不叫疼痛

這寂寞的下午 漫漫的長夜

我不說出那一個滾燙的漢字

僅僅因為我的心已被燒焦

我干澀的嘴唇，早已皸裂

八月，一場迷途的大雨

何時落向毫無歡樂的人間

花瓣在陽光下翻卷

我甚至不能輕輕地觸碰它

不小心撕破的一點點表皮

舔一下，都是新鮮的血

故意長了這張黑山羊的臉

只留下眼睛，和牙齒，我

故意長了這張黑山羊的臉

山巖上，草叢中，我只有

眼睛和牙齒能夠派上用場

用雪白的牙齒咬斷星光

用細細的眼睛看穿這白日夢

在閃電的亮光中慌忙轉過身

我怕開口就說破歲月的真相

希望浪頭更大一些

南方，深埋大海的礁石

洶涌的浪頭一次次將我覆蓋

我多希望這浪頭大些更大些

那樣我就能被卷出這片大海

不死的波浪一直送向北方

今晚，你的窗欞纏滿了

一團團墨綠的海帶和水草

樹枝支起天空，兇猛的海盜

橫騎著海星，我就這樣摸黑走來

半跪在一塊灼燙的石頭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