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1
“那是一枝箭要去的地方
遭遇鉆石的地方……”
這是曠野。我隨著她的詩句,開始了這漫長的旅程。仿佛漫無目的地周游世界,又仿佛只是在那些與信仰、與存在和命運攸關的場景處駐足盤桓;或者相反,是在那些不可逾越的節點處流連忘返,又徹底歷經著漫無目標的周游,那種無止境的漫長與滄桑。
并不是所有的旅程都值得回味。這一趟,卻是不容置疑的天路,一趟精神和生命的天路歷程,足以讓人難忘。
所以,這《曠野》是生命的真正處境。無處皈依,無所依傍,只有天地間命定的行旅。“從拐杖里長出鹽/從石頭里長出信仰/悖逆的昆蟲/尋找微弱的光亮……”仿佛馮至筆下十四行中的意境,也如同《西游記》取經人置身于大荒的情景,抑或《舊約·出埃及記》中的一幕場景,她的詩句使我們可以領悟到什么是起始或結束,什么是繁華或大荒,什么是執念或徹悟。這是無止境的行旅,也是無處不在的終結。
每個人的興趣似乎都與痛感有關,與生命和心靈之間最具摩擦力的事物有關。她駐足在那些令人悲傷、感憤、驚悸和悵惘之地,不加節制但又恰如其分地表達著她的態度,仿佛一位劍氣逼人的俠客,又如同一位悲天憫人的使者。她博大的心胸一路安撫,喚醒那些驛路的冤魂野鬼,并以詞語的魔法使它們一一安頓和安靜下來。
當然,她也會用來自洪荒和原初世界的純正,去理解和贊美那些偉大的事物,那些存在的奇跡。她的自然精神與歷史神經都足夠發達,一路指點和感喟,撫摸著那些善與惡的界碑,功與過的涇渭,人性的光亮與幽暗的分野……但令我感奮的,卻不只是那些壯闊的自然或不朽的史跡本身,而是這令人感到畏懼的曠遠而無所不在的理解力。
并不是所有的贊歌都能夠成立——如果歌者的心不夠博大,那么,贊美便不能對稱;如果人格的境地不夠干凈,那些理解也不能夠得以成立。所以,這路途終究是一趟生命與精神的修習之旅,一趟自我凈化和升華的靈魂之旅。
然而,對于詩歌而言,還有另一種佳境,那就是以內心的單純應對外在的復雜,以靈魂的光潔應對世界的渾濁與晦暗。那種純潔的詩意與境界即由此而生。單純是最好的稟賦和立場,所謂“單純者的輝煌”——海德格爾以此來贊美荷爾德林。唯年深日久,我們方能真正領會其中那深遠的奧義,或他的一點點。唯有他那樣的純粹和真實,才能夠擔當得起真正的贊美,擔當得起那些壯闊而樸素的詠嘆,因為他與神性同在。
2
“一只獵犬一般積極的勃萊
舔著我被詞語熏黑的傷口”
從埃及艷后克里奧佩特拉、圣母瑪利亞,到莎樂美、卡夫卡、安徒生、梵高、勃萊、曼德拉……到哈姆萊特這樣虛構的文學人物,從諸神到宵小,到失散在星球各處的詩人與藝術家的孤魂野鬼,甚至還有活人,如昆德拉和霍金。她一路扮演著各種角色,或是以通靈者撲向她的主人公們,與他們同悲共歡,與他們構成互為鏡像的彼此映照。
新詩以來,寫作者的“人格化”程度不再像古人那樣顯豁,詩人的命運與故事和古人相比便顯得稀松貧乏。與“文本”相比,“寫作者”已變得不那么重要——或者說,詩人作為巡游或行吟者,角色感已幾乎銷蝕殆盡。某種意義上,“現代性”也就變成了一種主體性日益貶損或匱乏的寫作狀態。所以,任何行吟或巡游,也都同樣存在著一種終極意義上的“無法抵達”的悖謬。很簡單,當我們乘著飛機或旅行巴士經過哪些古跡或者紀念地的時候,我們便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世俗意義上的“游客”。
這本身便充滿了危險,以及悖謬性的復雜。當陳子昂嘆息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時候,他與自己所憑吊的古人以及來者,都是一樣的境遇,無須為之做具體的詮釋,所有詩意便盡顯其中;但作為現代的“游客”,抒情者必須嘗試進入到對象之中,來設定這個關系,以建立闡釋與書寫的合法意義,并解決今人與古人生存境遇中的分裂屬性。對梅爾來說,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難度。在我看來,很少有人能夠深入其間,并恰如其分地處理好這種分裂。梅爾之所以能夠大面積地進行這種書寫,是因為她堅信自己有能力處理,她至少從史詩、宗教以及哲學中獲得了三樣東西:悲劇的宿命、人性的永恒困境以及作為真理和鏡像的認知,因為有了這樣三重理解的自覺與深度,她便有資格進行這種對話與闡釋,這就像我在一開始所引的策蘭的話:理智、靈魂生活、無意識和正義,這是參與詩歌之中、處置一切事物的幾個根本依據或尺度。梅爾同樣自覺而清晰地援引和使用了這些尺度。
與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的深度對視與互文,則顯現了梅爾作為詩人而非作為女性的“超性別”意識。梅爾的詩在我看來,不止精細而傳神地詮釋了勃萊作為“新超現實主義者”的那種靈敏和擅長在細節處勾畫“深度意象”的手段,而且作為“精神交會”的方式,更彰顯出梅爾對于現代詩歌或詩的現代性的深度理解。信仰、理性、審判、使命,這些正面的元素,同厭倦、宿命、死亡、無意識,這些黑暗性的元素糾結一起,構成了她詩歌中可貴的深度構造。但這一切又都自如地熔鑄,輕逸地呈現出來——“每個詞都可以寧靜地帶著光”,委實令人欽佩。
3
“我整夜守著那些星星
等候你月光下的腳步聲”
她的最后一輯“十二背后”幾乎全部都是寫給這塊地球上“最后的自然”,這件令人心驚和畏懼的“美學兇器”的。《雙河溶洞》《古特提斯海》《廢墟之花》《余下的時光》《從今以后》《三米之外》《十二背后》,大約都是她閱讀這片史前之地的產物。顯然,所謂的“文明”是人類的創造之物,而“自然”則是諸神的創造之物。史詩是記錄人類之創造史跡的,神話則是擬于諸神創造之歷史的。梅爾是試圖構造“自然史詩”的一位。從寫作資源上講,她除了身后的美景,幾乎一無所有,無所依傍。但梅爾有著異樣的雄心,她試圖以“雌性的話語”來重構和“創造”這片自然世界——這符合“創世”的隱喻,雖然由盤古開天辟地,補天和造人的卻是女媧。她以此將自然鏡像化,如帕斯所說,“劈開宇宙,向他自己的體內跳去”,她是將自己化為了這片自然的感官與生命,來進行無所依傍的自我命名。當然,她可以借助的還有“地質史”,以及萬物有靈的自然意象,但除此之外,一切就都靠她自己了。
她成功地講述了它的歷史、地質史,描述了它無限豐富的地貌與樣態、它近乎無法描述的美麗與神奇,也堅定地表達了她“從今以后”皈依于此的決心,但也讓我這凡夫肉胎感到了巨大的疲憊。我相信這或許也就是一切現代史詩的困境,無論它們如何構建,以何種方式搭建,最終只能是一個形而上學的修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