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林
所謂懸疑電影,主要指以懸念建構整體敘事框架的類型電影。懸疑片因為反映社會問題,涉及高智商犯罪,針砭人性之惡,批判性較強。因為懸念迭起,人物命運多舛,情節(jié)發(fā)展波詭云譎,真相被層層包裹,結局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此總能成功吸睛并引發(fā)后續(xù)思考和討論。懸疑片的亞類型幾乎涵蓋所有類型電影的元素,西部片、愛情片、動作片、歌舞片、喜劇片、驚險片、偵探片、科幻片、靈異片等,只要以懸疑構置敘事,基本都可以冠之以某某懸疑片。
建國后名噪一時的國產(chǎn)懸疑片有《羊城暗哨》(1957)、《405謀殺案》(1980)、《戴手銬的旅客》(1980)、《神秘的大佛》(1981)等,新世紀前十年也出現(xiàn)了如《神探》(2001)、《門》(2007)、《風聲》(2009)等力作。近十年來懸疑片題材多樣,佳作紛呈,呈現(xiàn)如火如荼之勢,口碑之作有《殺生》(2012)、《二次曝光》(2012)、《浮城謎事》(2012)、《全民目擊》(2013)、《白日焰火》(2014)、《催眠大師》(2014)、《十二公民》(2015)、《闖入者》(2015)、《心迷宮》(2015)、《暴瘋語》(2015)、《烈日灼心》(2015)、《追兇者也》(2016)、《你好,瘋子》(2016)、《分裂》(2016)、《捉迷藏》(2016)、《記憶大師》(2017)、《目擊者之追兇》(2017)、《妖貓傳》(2017)、《暴裂無聲》(2018)、《無雙》(2018)、《罪途》(2018)、《風中有朵雨做的云》(2019)等。
當下懸疑片大行其道,廣受歡迎,原因有三:一是內(nèi)容主題上直面當下社會問題,直擊人性之惡;二是形式迷魅,以智力沖浪的方式,挑戰(zhàn)觀眾的智商;三是在社會心理上可反觀觀影者自身內(nèi)心的沖突,使焦慮情緒得以緩解,潛藏壓抑的“暗物質(zhì)”得以釋放。
內(nèi)容上直面當下,直擊人性
隨著中國工業(yè)化、城市化、信息化時代到來,生活節(jié)奏加速,競爭白熱化,西方的“城市病”“后現(xiàn)代病”亦不邀而至,心理病變和犯罪案件增多。由此中國懸疑片學習和致敬西方經(jīng)典,聚焦現(xiàn)實,剖析泛濫的人性之惡,表現(xiàn)透骨入髓的絕望,目的是警世醒世,讓人心生怵惕,得到心靈的凈化和升華,同時激發(fā)對美好人性的憧憬。
其一,直擊丑陋人性,鞭撻群體性原罪,這是大多數(shù)懸疑片的“硬核”所向。以《罪途》為例,作為講好了的“中國故事”,1聚焦兒童性侵、校園霸凌、家庭暴力、校方的文過飾非、媒體的不實報道等社會熱點問題,直面當下女性身體和心靈所受的戕害,剖析女性的尷尬處境,觸到了社會痛點。本片中艾發(fā)衰容的母親秋紅設計,將十年前所有涉事者都集聚到一列火車上,想要弄明白女兒徐囡囡的死因,卻被時乖命蹇的周新雪暗中出手“復仇”。秋紅和周新雪之所以選擇私下復仇而不訴諸法律,是因為法律對隱性的家暴、虐童等罪惡無可奈何,因為女性和兒童作為弱勢群體,在男權社會沒有話語權,常被置于“無視”的位置。秋紅因家暴離婚,竟然被人謠傳為“去省城賣身”,連帶女兒也慘遭校園暴力。秋紅、徐囡囡和周新雪被丈夫、小賣鋪老板老趙、教導主任吳健、男同學王超和何家斌、男記者梁夏等構成的“男權網(wǎng)”罩住,無所遁逃,有冤難伸。這些男性恃強凌弱,以眾暴寡,共同釀造了人間悲劇,甚至迫使女法醫(yī)劉昔之也淪為了犯罪同謀。被侮辱被傷害者以飛蛾撲火的方式反抗男權社會,為鬼為蜮、狗彘不食的老趙死有應得,雖然大仇得報,但童年受辱、一生被毀的周新雪可能要承擔法律責任。影片對相關人員進行了心靈拷問和道德審判,“在地性”很強,提出的作為弱勢群體的女性社會地位問題,值得全社會反思。
還有荒誕懸疑喜劇《殺生》,表現(xiàn)一群人如何聯(lián)手殺死一個“不合規(guī)矩”之人的殘酷故事,表現(xiàn)了“烏合之眾”的民族集體心理和潛藏的人性復雜面目。《心迷宮》揭開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鄉(xiāng)村罪案,照出每個人心中的惡與自私。《浮城謎事》探討出軌的社會話題,亦剖析了復雜的人性。
其二,直面城市化進程中的“資本原罪”。被物質(zhì)異化的“成功人士”,通過血腥野蠻的手段積累財富,犯下罪案后妄想布設迷陣成為法外之徒。但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真相大白之日,也是這些“南鷂北鷹”末路之時。如《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中開發(fā)區(qū)主任唐奕杰、房地產(chǎn)商姜紫成及情人連阿云無一不是經(jīng)濟大潮中的利欲熏心者。他們官商勾結,最終內(nèi)訌火拼犯下命案,走上了不歸路。《暴裂無聲》中的煤老板昌萬年手眼通天,黑白兩道通吃,為了開礦綁架律師女兒,又射殺擋了他財路的啞巴農(nóng)民礦工張保民的兒子,造下惡業(yè)。《追兇者也》中的宋老二因為不肯遷祖墳,擋了如餓虎饑鷹般的馬氏兄弟財路,便被其買兇追殺。
其三,表現(xiàn)人性的救贖和回歸。根據(jù)美國電影《十二怒漢》(1957)改編的《十二公民》,展現(xiàn)了中國蕓蕓眾生的隱痛和無奈,在揆情度理的辯論中,不同的人生觀沖突碰撞,但人性的光輝終究驅(qū)逐了心靈的陰霾,每個人都反躬自省,心理創(chuàng)傷獲得一定程度的治愈。《烈日灼心》中三兄弟,老大是幫人無數(shù),拒絕采訪的出租車司機,老二是除暴安良,從沒想過升遷入職的協(xié)警,老三是負擔孤女飲食起居的漁夫。他們?yōu)楸池摰难獋鴥?nèi)疚,因此潛藏城市一隅,共同撫養(yǎng)孤女贖罪。《全民目擊》中林萌萌殺死了準新娘,富豪父親林泰百般設計攬罪,以此來教育寶貝女兒,父愛如山,令人淚奔。
形式迷魅,智力沖浪,考驗智商
好奇和完型心理是懸疑片的精神基礎,看懸疑片就是辨?zhèn)稳ネ简炛巧痰闹橇_浪,遵循的模式是:猜(皮相之見)-翻轉(zhuǎn)(柳暗花明)-猜錯(誤入迷途)-再翻轉(zhuǎn)(峰回路轉(zhuǎn))-再猜錯(疑竇復生)-再猜……終局(大吃一驚)-原來如此(真相大白)。如懸疑片典作《控方證人》(1957)中的辯護律師威爾弗里德爵士,以為通過自己辯才無礙解救了無辜的沃爾,實際上卻被沃爾的妻子克里斯汀利用他救夫,而克里斯汀被暗結新歡的沃爾利用脫罪后,終遭拋棄,于是剛烈的克里斯汀憤而弒夫。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一個比一個套路深,劇情不斷反轉(zhuǎn),令人欲罷不能,深深著迷。懸疑片大多與謀殺案相關聯(lián),兇手處心積慮布置疑陣誤導偵破者,“智斗”成為敘事的核心,設套和解套成為結構的關鍵點。
懸疑片的真正王者,當屬希區(qū)柯克電影和阿加莎小說改編的系列電影。特別是阿加莎,她所開創(chuàng)的“密室殺人”的《無人生還》模式、一車廂人合謀殺死一個罪人的《東方快車謀殺案》模式,以及最不可能的弱者是真正兇手的《陽光下的罪惡》模式等都成為經(jīng)典的懸疑片建構方式,至今被模仿和致敬。《罪途》可以說是三種模式的中國版合體,與過往命案有關的八位乘客被下套,集中到一列夜間火車上,暴雨引發(fā)泥石流,列車被迫停途中,乘客老趙被殺,乘警抽絲剝繭,意欲勘破行藏,由此展開心理分析,一張張偽裝的假面被撕開,校園暴力事件原委被破解,相關人員受到了道德審判。
國產(chǎn)懸疑片學習典作,各擅勝場。《殺生》講述一群人聯(lián)手殺死一個“異人”,與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相似,各個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因果。《記憶大師》植入了“記憶存取”的軟科幻設定,穿插大量夢境回憶,如同《紅辣椒》,將原本疑點重重的案件拆解得撲朔迷離。《心迷宮》真假時空交替更換,多人物多視角拼圖敘事與科恩兄弟的《血迷宮》和《冰血暴》類似,整個故事最終圈套串聯(lián)到了一起。
而《風聲》《記憶大師》以及《你好,瘋子》《罪途》這類具有話劇風格的室內(nèi)劇懸疑片,大都遵循“三一律”規(guī)則,致敬國外的《東方快車謀殺案》《高斯福莊園》《八美圖》《看不見的客人》等佳作,甚至《十二公民》就是直接改編自《十二怒漢》。《催眠大師》矛盾沖突都集中在一個房間中,心理治療師徐瑞寧和棘手女病人任小妍激烈的催眠對弈,既驚悚又敏感,展現(xiàn)了主人公心理對抗的疲憊和瀕臨崩潰的過程,把看似平常的心理催眠引向生死迷境和情節(jié)層疊的高潮。
“室內(nèi)劇”敘事模式,通過對白和自白交代故事的前因后果,這就在影像層面省去了諸多常規(guī)電影應有的場面,由于場景減縮,及群演的省略和不在場,就使攝制費用大幅降低,使低成本創(chuàng)作成為可能。但對臺詞及劇本縝密要求就會很高。但一些作品如《罪途》等,劇情反轉(zhuǎn)過度,讓觀眾產(chǎn)生審美疲勞。而且為了使敘事清楚明白,回憶畫面亂入,瞬間消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和戲劇張力。本可用對白講清的過往,卻通過回憶畫面來呈現(xiàn),本來可以用極簡鏡頭講明白的內(nèi)容,卻化簡為繁,失去了想象空間,可謂畫蛇添足,事倍功半。
文化心理上反觀天人交戰(zhàn),緩解焦慮,釋放“暗物質(zhì)”
國人喜歡懸疑片,一方面希望借此滿足自己除暴安良、匡扶正義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也渴望自己高智商犯罪的心理壓抑得到無害的釋放。
國產(chǎn)懸疑片引導觀眾要從紛繁蕪雜的懸疑表象拔樹尋根,找到內(nèi)在原因,從花遮柳隱的罪案表征查找心理成因,揭開謎底。《孫子兵法》所言的“詭道”及《三十六計》所言的“六六三十六,數(shù)中有術,術中有數(shù)”的詐術,就成了懸疑片的“常規(guī)裝備”。在事關民族危亡和國家利益的歷史題材懸疑片中,地下黨與日偽特務的較量,往往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大忠大智”和“大奸大惡”之爭,結局是正義必勝,從《神秘的大佛》《戴手銬的旅客》到《風聲》莫不如此。敵我陣營分明,主線清晰,人物大都臉譜化,“壞人”兩字幾乎寫在臉上,一望可知。
新世紀以來,現(xiàn)實題材的懸疑片角色不再正邪昭然,格局亦更多維復雜,既有《十二公民》《你好,瘋子》《罪途》這類探討人性的室內(nèi)劇,也有千里追兇,不找出幕后黑手絕不罷休的《追兇者也》《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等,懸疑亦從外在破案故事深入到心理內(nèi)層,如《冒險大師》《催眠大師》等。多重人格懸疑片近年異軍突起——多重人格源于創(chuàng)傷記憶導致的人格裂變,如幼年不幸,戰(zhàn)爭后遺癥,或社會不公的傷害等,懸疑故事由外在的敵我斗爭,正義與邪惡斗爭,偵探與罪犯的斗爭,變成了精神病人內(nèi)在人格之間的博弈。心理病變可謂當下社會高壓生活催生的“暗物質(zhì)”,如《你好,瘋子》中擁有分裂人格文藝女青年安希,作為蕓蕓眾生中無法面對現(xiàn)實的孤獨者,她將壓力轉(zhuǎn)嫁于不存在的虛空,臆想出與自己同氣連枝的七個人格,努力逃出精神病院,用以消解自身蔓延的焦慮和“暗物質(zhì)”。
多重人格懸疑片濫觴于《奧拉克之手》(1924)、《化身博士》(1931),其后的影史名作有《三面夏娃》(1944)、《七月的麥當娜》(1957)、《精神病患者》(1960)、《心魔劫》(1976)、《搏擊俱樂部》(1999)、《致命ID》(2003)、《薔花紅蓮》(2003)、《鄰人十三號》(2005)、《布魯克斯先生》(2007)、《黑天鵝》(2009)、《禁閉島》(2010)、《分裂》(2017)等,這些影片以人格化身人們之間的殘酷博弈和生死對決為敘事框架,為人們緩解焦慮,大都票房口碑雙豐收。中西呼應,國產(chǎn)電影也出現(xiàn)了《分裂》《無雙》這類佳作,使用“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的方式制造迷局,“《無雙》中李問的繪畫天賦、身份地位和女畫家阮文落差太大,愛而不得導致自卑壓抑和心理扭曲,變得怯懦又殘暴。李問的雙重人格中,擁有“膽汁質(zhì)”領袖氣質(zhì)的是暴戾大佬“吳復生”,混合“多血質(zhì)”和“黏液質(zhì)”氣質(zhì)的是內(nèi)斂的畫家“李問”,他精神分裂的一體兩面始終進行著生死博弈。”2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峰回路轉(zhuǎn),包袱逐一揭開,“好人”和“壞人”角色易位,受害者轉(zhuǎn)成真正的施暴者。通過觀看影片中不同人格的搏殺,觀眾往往會反觀自身內(nèi)心的天人交戰(zhàn),最終自己窮猿投林般的焦慮和潛在的壓抑也會得到一定程度的釋放。
結語
因為懸疑片大都關涉罪案,其興盛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xiàn)實矛盾沖突加劇和社會大眾惶惑恐懼的心理。社會問題的盤根錯節(jié)和人性的多面復雜是懸疑片敘事山重水復,變換難測的根由。懸疑片總是以懷疑和批判的態(tài)度看待現(xiàn)實,面對紛繁蕪雜的案情,主人公常常顯得悲憫和無助,但其探賾索隱,知難而進,窮追不舍的精神既悲情又感人。作為滿足觀眾心理需求的類型商業(yè)片,懸疑片讓觀眾透過懸疑事件的表征,看到了危若累卵的社會問題之癥結,但影片本身從不給出一個可行的療治方案,常常把社會問題歸之于個人的問題。懸疑片在揭示人性之惡和社會問題方面具有藝術洞察力和深刻性,雖然發(fā)人深省,但也僅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