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源
馬嘯承認,如果不是6月9日高空墜落的那個玻璃杯重重砸在兒子經常玩耍的地方,也就不會有后來的“媽媽防空隊”。
玻璃杯摔下樓的那一夜,沒有親眼目睹的馬嘯卻覺得“好像砸到自己身上那種疼”。
2019年夏天西安一群媽媽自發在小區組建消除高空拋物行動隊的消息,在網絡上被迅速傳播。“我們這個隊伍的成員大多是由職業女學習組成的‘辣媽而不是退休大媽,不蹲點不巡邏,利用互聯網思維隨時排除我們孩子身邊的安全隱患。”馬嘯對記者說。
果皮紙屑、桌椅板凳、文具水瓶……這群媽媽正在和小區里每一只高空拋物的手“死磕到底”。
這個名字里含有“常春藤”的小區,由6幢高層住宅組成,最大的特點或許就是名副其實:小區四周環繞著西安交大附中、附小和附幼一整套教育資源,陪讀家長、高校老師、托管班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一起構成了小區的生態。
“我們成立‘媽媽防空隊的本意,就是保護我們的孩子。”馬嘯說。
“大獲成功”
沒想到,就在記者和馬嘯見面的第二天,一場高空拋物毫無預兆地發生了。
7月12日上午10時左右,記者聞訊趕到時,只見常春藤花園小區1號樓地面上,四散著近20支水彩筆,一個透明筆盒匍匐在旁,最觸目驚心的是一把一同墜下的手工剪刀。
目擊者牛先生和張大姐事發后蹲守原地保留證據,視頻和圖片作為“舉報證據”被目擊者傳到了業主微信群。
不久后,“媽媽防空隊”的主要成員悉數到場,派出所兩位民警和物業負責人也紛紛趕到。
目擊者牛先生舉證,“那雙手,是從25樓那條外墻裝飾棱上方二三層以內伸出窗外的”。
接下來就是一場有的放矢的掃樓。尋訪到25樓時,戶主趕忙把人請進家中,她指著平臺上散落的和樓下“同款”的3支水彩筆和文具碎片投訴:“樓上的文具估計是先落到了我家平臺,被墻壁沖撞回彈后落到了道路上。”
這位大姐家的窗戶正好位于這棟樓平臺的上方。25樓平臺是高空拋物“重災區”:水、紙團、空瓶……大姐一家不得不一有空就打掃平臺。
行動隊繼續向樓上尋訪,27樓一戶人家中的兒童房內發現了“同款”筆,在監護人在場情況下,民警單獨進屋詢問這家的小女孩,女孩堅稱并未扔筆下樓。
之后尋訪依舊無果,但跟著掃樓的“媽媽防空隊”,卻覺得這次行動算是真正意義的“大獲成功”。
“以前,總是我們幾位媽媽沖在第一線,但是這次,目擊人第一次為我們主動提供情報并且幫助保護現場;民警和物業也不像以前那樣,因為高空墜物沒有砸傷人就覺得不算緊急,而是陪著媽媽們耐心詢問。”馬嘯說。
不過,眼下距最理想的狀態還有“一步之遙”。“如果再遇到高空拋物,‘媽媽防空隊成員在報警且聯系物業后能夠不用再E樓,只需要在事情處理后追蹤結果,就是我們理想中的標準化流程了。”另一位主力隊員、女兒正在上小學的大學老師白晶晶解釋。
“以后再遇到高空拋物,請馬上拍照、錄像、保護現場、給我打電話,我趕到后會報警,等警察來,死磕……我會在一個小時內趕到。”馬嘯在朋友圈中曾為自己打了一則公益廣告。
這則朋友圈的發出日期是6月9日,即“媽媽防空隊”成立第一天。“這不僅僅是一則廣告,也包含了我們小區在遇到高空拋物后的具體行動流程。”馬嘯解釋。
6月9日那一天,馬嘯在小區業主群里看到了自家所在的3號樓有人扔下玻璃杯的消息。短暫的沮喪和焦慮后,她坐不住了,在近500人的業主群里寫下標語一一“消除高空拋物,我在行動”,并倡議:愿意加入的住戶在群里接龍。當時,自主接龍的人不足10位。見接龍者大多是年輕媽媽,馬嘯就組建了媽媽群,之后又在朋友圈亮出二維碼。
此后的每個禮拜,“媽媽防空隊”的人數與日俱增,而馬嘯記錄的“小區發生過的高空拋物清單”也隨著新成員帶來的信息逐漸變長。
“拖把棍,裝著尿液的瓶子,點著的紙團……”清單上列著十多條看似匪夷所思的高空墜物。“這就是我們真實生活的環境,無需回避。”馬嘯對記者說。
作為“媽媽”
“那個玻璃杯絕不是第一次!”裝滿尿液的礦泉水瓶,在今年5月被扔到3樓業主家的平臺上;也曾有過路人被樓里扔下的一只鞋砸到了頭,幸好沒有受傷……
馬嘯坦言,其實幾年前,包括她在內的大多數“媽媽防空隊”成員,聽聞高樓墜物受害者的新聞,都覺得距離現實生活很遙遠。
1985年出生的馬嘯高挑斯文,戴半黑框眼鏡,著一身藍色職業套裙。2017年搬入小區時,她是一位喜歡“宅”在家的上班族媽媽。而今,她加入的小區業主群己近20個,是不少群的核心人物。用她自己的話說,她被逼上梁山,進化成了“事兒媽”。
“只要是和我孩子成長環境相關的事,站出來就是我的本能。”馬嘯對于社區的關注,是從2018年初物業對“暖氣不暖”問題久拖未辦開始的。
常春藤小區是被一條小馬路隔開的“南苑”和“北苑”兩片住宅區,兩片區域內業主使用不同的門禁卡,生活區域以馬路為界,很少往來。小區運行10年以來,業委會一直沒能成立,業主們缺乏和物業對話的有效機制保障。
馬嘯找到當時的物業經理反映暖氣問題時,卻被人反問一句:“你有什么資格和我說話?”她的斗志被激發。
她一面在線上聯合業主,把自己的群名片改成“欲成立業委會的馬嘯”;一面收攏證據和相關部門反映交涉,物權法、民事訴訟法、西安市物業管理條例被她翻得滾瓜爛熟,重點條款處都做著彩色便簽的備注。最終,暖氣問題在眾人努力下徹底解決,小區業主還獲得了前幾年物業沒有發放的“暖氣結余退費”。
盡管最終業委會因為“候選人人數不足”未能成立,馬嘯卻在業主中有了“死磕”的名聲,也為后來的“媽媽防空隊”聚攏了人心。
6月23日,小區4號樓高空墜下一個鐵質框架的小板凳。當晚,馬嘯在群里發動那棟樓的居民,加入第二天上午由社區片警帶領的入戶勸導排查隊。
次日,人們跟隨民警從4號樓頂樓33層往下挨家挨戶排查。小板凳的源頭被鎖定在11樓一戶經營學生托管班的租戶房內。這家門外,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廢棄板凳。然而,托管班負責人矢口否認。
熟悉小區的片警張警官頗有語言藝術地和負責人提了爪要求:現在托管班里大多是青春期孩子,情緒不穩,建議在窗戶外加裝防護網。這位負責人同意訂制防護網。
小板凳排查行動就此結束。“媽媽防空隊”獲得了另一種“勝利”:街道安監所因此事向小區物業發了通知,建議全面安裝監測高空拋物的高清監控,物業予以采納并開始落實。
誰來買單
7月11日早上,馬嘯的情緒第一次因為“媽媽防空隊”決堤,發泄式地大哭。
起因與錢相關。這幾天有媒體向馬嘯問起小區安裝監控的經費來源,馬嘯回答這筆資金是由開發商墊付的,此后希望由小區這幾年的公共收益來承擔。她無意動用業主大修基金。
有人會錯意,把馬嘯的話理解為:即使是動用大修基金,也要把攝像頭裝起來。—石激起千層浪,有些不知情的業主對馬嘯冷言冷語。
實際上,馬嘯他們最初向物業倡議安裝攝像頭,是在看到一則杭州新聞后的靈感——
杭州一個小區為了防止高空拋物,街道出資購置了.47個“防高空拋物監控攝像頭”。因此,“媽媽防空隊”在倡議安裝攝像頭的同時,也期待相關部門能負擔這筆費用。
好在常春藤小區的監控終于開始全面布線,在艱難中推行。然而,馬嘯并不想止步于此:小區臨街商鋪萬—發生高空拋物怎么辦?畢竟我們的孩子是要走出這個小區的。
物業回復,小區外圍屬于市政道路,無權僭越安裝。馬嘯又想去和有關部門交涉。“高空拋物本來就是需要政府、物業、居民都行動起來的事隋。”她說,“一旦合力形成,所有利益和責任主體都能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問題就會得到解決。”
對于大多數居民而言,與高空拋物一樣懸在心頭的,還有小區里“服役”10年的外推窗。
這些在居民購房時開發商配置好的窗框因為年久失修,大多數的窗框和窗戶連接處松動了,不少家庭甚至在窗戶上拴上繩索,平時拉著繩索才敢開窗。不少業主向物業提出集體更換小區所有外推式窗戶。這顯然是一筆不小的成本,物業負責人沒有松口。
眾人希望馬嘯作為“媽媽防空隊”的主力,幫助說服物業。馬嘯卻反復斟酌:更換費用全由物業承擔是否合理,是否有折中辦法,比如安裝防護鐵絲網等造價更低的辦法?
“媽媽防空隊”內部一度因此出現分歧。
潤物無聲
即使到現在,馬嘯5歲的兒子行行對于“高空拋物”4個字依舊沒有任何概念。“我作為一個母親,為什么要告訴孩子他生活在一個不安全的環境中,加深他對世界的恐懼呢?我只希望,通過努力消除這些不安全因素。”
馬嘯告訴記者,她之所以選擇心理咨詢師這個職業,也是為了疏導自己性格中極度敏感脆弱的部分。
剛開始成為社區公共利益的維護者時,她在朋友圈常用的配圖是美少女戰士漫畫和那句經典的“代表月亮消滅你”。她說,這是在面對戾氣時,維持心理平衡的一種暗示。
而今,這位常常自稱“寶寶”的年輕媽媽,發這張圖的頻率越來越低,“內心強大了,心理建設能力也就強了”。
6月物業在小區里懸掛禁止高空拋物的標語后,馬嘯有了新的創意。她在各個業主群中作為發起人曬出了“舊物交換”的海報,并引導兒子在家中整理出好幾筐閑置玩具。次日,她帶著行行在物業宣傳標語下方設攤交換舊物,吸引來了十多對母子。
整場活動中,馬嘯沒有說起類似“杜絕高空拋物”的任何話。她覺得,站在物業的標語下行動,正是“潤物細無聲”。
“我們小區有一部分人,的確在表達問題時戾氣太重。”馬嘯試圖緩解,她新近建立了一個名為“鄰里自嗨——美與美的相遇”的群,在群里發起興趣活動:以家庭為單位,去從事插花行業的居民家學習插花。那次活動中,大家頗有默契地沒有提及社區里那些亟待改善的事。
“目前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和刑法中對于高空拋物的明確具體規定尚未出現,但是這并不能夠成為行政機關在執法過程中松懈不到位的理由。”上海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李風章讀出了“媽媽防空隊”一有風吹草動就報警的無奈。
在李鳳章看來,高空拋物發生后,對于親歷者造成驚嚇等精神損害的,亦構成侵權行為,受害人也有權追究拋物者的侵權責任,“只要高空拋物者存在拋物的主觀故意,哪怕沒有造成傷亡后果,該行為也應該予以排查和相應處罰”。
實際上,“媽媽防空隊”里不乏男性以及未育女性的身影。幾位在團隊里默默奉獻的大哥理性嚴謹,常常把媽媽們需要的舉證資料準備得很完善。熊梓彤是其中一位“非媽媽”成員,他以往覺得維權是一件門檻很高的技術活,直到看見馬嘯迅速爭取安裝攝像頭的舉動后,才意識到自己也能做許多力所能及的事。
“我們是母親,就應該由我們出面,這是在監督高空拋物時最響亮的理由。”媽媽們明白,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斗面前,“媽媽”是一個天然正義的名義。
不過,馬嘯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退出“媽媽防空隊”,她更希望,“媽媽防空隊”不再是一個專有名詞,而是人人可為的舉手之勞。
“一切行動都不能偏離了我和孩子美好生活的初心。”馬嘯說。(資料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