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平原

張維佳

《平原紀》——看到書名就浮想聯翩，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還是怎樣的紀實？大概的年代可以確定了，是講過去的。那時候的平原滿是人，一點都不寂寞。

看到目錄，只覺這是一本更像是備忘錄的日記書，讀完印證了這一觀點。作者曾是一個年輕叛逆、一心想要逃離故鄉的人，最終成功遠離后，卻發出感慨：“一個沒了故鄉的人，將徹底成為一個沒有歸宿的人。”他定是發現無論自己多么成功，被鄉里人稱贊，但都是空虛寂寞，唯有將自己對故鄉的記憶和感情訴諸筆端，才是真正的歸宿。一個人無論走多遠，鄉愁都如影隨形，不離不棄。作者就是借著這份感動，這份微妙的記憶，重拾了那個他生活過的故鄉的剪影、細碎片段，筑起了內心強大的城堡，也找到了力量源泉。

“向水而居”的生活中，作者或濃墨重彩，或簡筆勾畫，給平原的池塘、水灣、大河、菜園勾畫美妙畫卷，它們永遠都是他一個人的回憶，也是許多人共同的回憶。

正值青春年華，哪個孩子心里不會蕩起一絲波瀾？妙就妙在爪哇島描寫的“初戀”和故鄉緊密聯系在一起，讀起來像是娘家人在給自己把關另一半，這場無果而終的懵懂“初戀”在毛家灣開始，又在這里結束：“尤其回家的路上，喜歡跟著她的影子走，遠遠地，只要看到那片淺黃色，心里就一涌一涌地起波浪，跟毛家灣的水一樣。”“后來再想到她，卻再也記不起名字，想起來的，只是毛家灣闊大的水域。那水面波光粼粼，好像撒滿了金子。”故鄉遼闊的胸懷給了一個孩子潛滋暗長的天地：既容許他沒來由地喜歡，也容許他沒來由地遺忘。

爪哇島寫故鄉的生活，筆下的眾生和萬物生靈都一律“野生野長”，充滿旺盛的生命力。所用的筆法則平淡之處含蓄節制，惜墨如金；情到深處又激揚文字，肆意淋漓。讀來讓人想起自己的青春年華和最好年華里那些美好的事。仿佛處處都是他在為自己“一個人的平原”做傳，但是他的精神版圖卻輝煌無比。

故鄉，就是讓我們哭之笑之都來去自由、肆無忌憚的地方。

這樣的故鄉，也是我們每個人的故鄉。

萬物皆有靈。在他筆下，故鄉的風、露水、植物、老槐樹、月亮甚至花鳥草蟲……都是有魂魄的，親人、玩伴一樣有自己的個性，嬉笑怒罵皆有其道理。故里鄉人像是約好似的，在風來的時候說：“來了來了，也沒了困意……”經過他的筆下，風也像是親戚做客一樣親切，來去都有禮法，感情隨處可見。

看過其他寫故鄉的書，多數都喜歡從大處落筆。而爪哇島卻反其道而行之，從小處入手，絲絲入木，毫發畢現，筆筆別開生面，引人入勝。描寫“露水閃”是個吸引人的事情：“露水閃的閃耀不是耀眼的，而是溫柔的、寂靜的，像一個暗地里偷偷喜歡的少女，用明亮的眼神遠遠地看你一眼，再看一眼，那淡淡的一瞥，就讓你心潮激蕩，久久回味無窮。”從露水閃的晶瑩剔透里看出，作者的喜怒哀樂都在每一處遣詞造句里彰顯無疑，這些東西封存在他的記憶里，他將滿腦子老家和童年的味道移花接木轉到一個個具體的物象上，這些生動鮮活的意象，又巧妙地成為了對親人、鄉人們的深情回憶的背景，它們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呈現、穿插、檢點著遺忘的歲月……這樣的句子既沉重又靈光閃爍，在閱讀中能隨時觸發激活讀者的心電感應。

我喜歡他對月亮的描寫。月亮本就是思鄉之物，“水紅的月亮一直伴隨著人們，直到悶熱的夏天過去，秋天過去了一大半，還有人來橋頭坐坐，站站，走走，好像美好的享受還沒有盡興。”不管身在哪里，抬頭望的是同一片天空，同一個月亮，他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在陽臺天馬行空地想想，看看，看看轉眼就消失的這個銀白的月亮。”

爪哇島細致入微地刻畫鄉村人物，他們的形象躍然紙上，脾氣秉性的張揚和他們有些異類的故事，既可博君一笑，也可見證世事滄桑的一面——畢竟，這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生。對故鄉思念時，有那個人那些事存在就是幸運的，他能做的就是寫下來，讓我們共享世事的滄桑和人世的繁花。

最打動我的是“生活備忘錄”這一章。平原于作者而言，有無數個瞬間會忽然以閃電的方式嵌入記憶，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無法泯滅。作者通過對陰影的描寫，寫了大家小時候都會有的追趕影子的玩樂，又由淺入深，寫道：“我們卑微、平淡，甚至自私。我們依賴親情、家庭、友情，渴望富足。但是這些都是不變的，它們的消失像是一片片陰云，從我們頭頂掠過，投給我們深深淺淺的陰影。”巧妙的結合和投射，讀起來發人深省。那時候火車還不普遍，他寫和母親坐火車“我的腿有點發軟，頭有點暈。”“我覺得，我的快樂裝了一火車。”他是快樂的，文字是有感染力的，像是面對面交談——我看到這里也快樂起來。

“娘是家里的明燈，幫我們趕走了恐懼，孤獨和冷清，給我們溫暖和踏實，同時，也讓我們找到了自己。”娘這個角色在他的筆下和故鄉緊密相連，她們都是養育他，陪他長大的存在。他的文字里會有憂傷的情節敘述，但是起承轉合，歸根結底還是溫暖，溫暖才是他的話語。生活備忘錄，是他對自己的提醒，這些都是他的備忘，也是他的根，一個個轉身、眼神、語言，我想那都是種叫“鄉愁”的東西，一生二，二生三。因為愛恨交加，那些淡逝的人事與風物，才得以清晰浮現在時間的水面上。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于作者而言，這本寫給自己生活過又疏離過最終又回歸的故鄉平原的情書，能安撫自己無處落腳，無處安息，魂飄四海，動蕩不安的心。